凤娇低头绞着双手,十二分为难说道:“之前是听说了的,可凤娇一心仰慕少爷,只顾着为亲事高兴,便没有多想。这会儿突然提起此事,一时心中也没有主张。”
说着话抬头瞧了高夫人一眼,又低下头去很小声说道:“倒想大着胆子请教母亲,该如何做才好?”
凤娇此话的意思,既然都叫高老爷一声员外,想来是捐了官的,本朝定律,官人可以纳妾,可高家老两口膝下就高升一个独子,高员外又没有纳妾,应该是高夫人御夫有术。
高夫人没提防凤娇会向她请教,嗯了一声,求助看向高员外。
高员外摇头:“夫人,此事急不得,升儿固执,你逼得急了,反而会惹出事来。他既无心生意,这大掌柜还是凤娇来做,凤娇啊,你如今身份不同,打理自家生意名正言顺,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凤娇忙说一声多谢父亲,高夫人叹口气:“如此说,家里这些破事还是得我操心?我还是不能放心去游历天下?”
高员外笑道:“有翠姑呢,儿子也成亲了,带你游历就是。”
高夫人喜上眉梢,扭头看着翠姑:“刚刚臭小子额头可破了?”
听翠姑说流血了,咬牙骂声活该,又忙忙吩咐:“赶紧瞧瞧去,不行请郎中过来。”
翠姑答应着去了,凤娇和高家二老接着用饭,二老和煦,凤娇落落大方,闲话着家常,一顿饭直吃到日上三竿。
饭后回到新房,进了门愣住了,高升靠着卧榻上的大迎枕正闭目养神,凤娇笑说道:“不是去万花楼了吗?”
没人说话,只听到均匀绵长的鼻息之声,原来是睡着了。
为他铺开被子盖了,顺便看向额头,擦破了点皮,略略有些渗血,想来并无大碍。
炭盆里加了炭拨得旺旺的,在绣墩上坐了,环顾四周有些百无聊赖,拿出陪嫁的算盘想要拨打着玩儿,又怕吵着高升,手托着腮发呆。
高升醒来的时候,看着身上的被子微微一愣神,舒展了身子开口道:“书房中有书,可随意挑着看。”
凤娇从呆愣中回过神,想要说话,高升拢了拢被子,翻个身又睡着了。
出乎凤娇的意料,高升的书房很大,四壁书架上满满的书,且仔细归类一目了然,凤娇拣轻松有趣的翻看一会儿,一眼瞧见案头一摞手册整齐码放,拿出最上面一本,里面小楷方正有力,记录着最近的几笔生意,详细记录了货源何处,商谈内容,进价几何卖价几何盈利多少,此笔生意的经验教训,该去除的该改进的该保留的,凤娇看着心下叹服,她自己也记录了一本生意经,可比之高升的,差之太多。
再往后翻看,是高升对来年生意的筹划,周详精密,凤娇一边翻看一边琢磨,手指忍不住在桌面上描画,憧憬着来年生意场上大展拳脚,若鱼入大海,心中越来越兴奋酣畅。
秋草进来请她过去午膳时,凤娇一笑:“午时了吗?竟这样快?”
窗下有人说道:“没错。”
凤娇看过去,竟是高升,手里捧一本书看着她,讶然道:“少爷何时进来的?”
“有一会儿了。”高升放下书站起身,“走吧。”
凤娇跟在他身后:“未经允许,看了少爷的生意经。”
高升头也不回:“可随意看。”
凤娇说声多谢,前行几步疑惑问道:“少爷不是说为着殷黎无心生意吗?可那些手册耗时费力,少爷是何时……”
高升回头皱着眉头:“凤娇,改个称呼很难?”
“哦,玉郎,那个……”
“我饿了,我们走快些。”
高升健步如飞,凤娇跟得有些吃力,再顾不上说话,进了正房好不容易平复了气喘。
本担心席间气氛凝重,没想到高夫人忘了早上的事一般,指着高升面前的几道菜说道:“这些是升儿爱吃的,多吃点儿。”又指指凤娇面前:“凤娇爱吃的,让秋草跟凤喜打听过了。”
凤娇连忙称谢,还没动筷子,高升筷子伸了过来说道:“我尝尝。”每样尝了几口指指自己面前:“要不要尝尝?”
不等凤娇回答,拿一个空碟子每样盛了一些递了过来:“口味跟我差不多,都是酸甜口的,差别是我还要加一些辣椒。”
“其实,我也爱吃辣的,只是祖母不让,说姑娘家嗜辣难免火气旺盛,脸上会长包,少不得忍着。”
凤娇说着话,高升伸手将二人面前菜碟哗啦啦混在一起:“既是口味一样,一起吃就是,不用分开。”
高夫人笑骂道:“臭小子总跟我说食不言寝不语,今日分外话多,闹得凤娇还一口没吃。”
高升这才安静下来,高夫人对凤娇道:“凤娇不用拘束,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我就喜欢吃着饭说说话。”
凤娇笑说声是。
午膳后正在后花园踱步,高升追了上来:“凤娇从不午睡,不如到春山上走走。”
凤娇仰脸看着围墙外的山峰:“少爷怎么知道我从不午睡?”
高升指指秋草:“秋草说的。”
秋草嘴唇一动,刚想说我没说过,高升瞪了她一眼,忙把话咽了回去。
前几日一场大雪后,背阴处依然有些积雪,在冬阳照耀下亮莹莹得,十分好看。
二人没有停歇,一口气攀到春山顶上,站在山巅的八角亭里畅快深呼吸,山风微微,清凉的空气中隐约有一丝甘甜。
极目四顾,城中青色屋顶鳞次栉比,因是除夕,不时有爆仗腾空,毕波声远远传来,夹杂着节日的欢声笑语。凤娇看着笑道:“这样的场景我看了许多次,却总也看不够。”
高升嗯了一声,凤娇又道:“富阳城中房屋多低矮,最高的那两点,城西是福居寺的舍利塔,城东是万花楼。”
高升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凤娇叹口气:“说到万花楼,大过节的,少爷不去瞧瞧?”
高升收回目光:“为何叹气?”
“福居寺旁边就是县学,我想念谢先生,可是他远在京城,看不见摸不着,而殷黎就在万花楼,少爷该瞧瞧她去。虽非你情我愿,可少爷成亲了,新娘不是她,想来她心中十分难受。”凤娇说着话坐了下来,低了头手伸进袖筒抚着那方帕子。
“你倒是善解人意。”高升咬一会儿牙,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山风寂寂,凤娇沉浸在思念中,许久没有说话。
沉默中高升开口道:“勿要再提起殷黎。”
凤娇哦一声抬起头:“确实是我唐突了,我只是想着……”
高升打断她:“那是我的事,你只管自己的事就好。”
凤娇嗯一声,高升问声冷吗?凤娇摇摇头,他已站起身:“山风渐大,下山去吧。”
一前一后下山,高升在山腰凉亭中停下脚步:“这儿背风,且在向阳处坐一会儿。”
凤娇坐了下来,高升在她对面坐了,看她一眼又站起身,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凤娇家中的事俱已妥当,放心吧。”
已经知会了哥哥求着债主,年后还债,没想到高升这么快就处置了。凤娇紧咬一下唇,搓着手道:“我会尽心做好大掌柜,打理好高家的生意,我也会视少爷为恩人,毕生报答。”
高升看着她:“回头给你详细的账册,你别怪我自作主张就好。”
凤娇忙道:“我怎会怪你,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少爷伸出了援手,虽然少爷说是交易,可这桩交易中,我占了莫大的便宜,我……”
“空话且不必说。”
“是,大恩我不言谢,我……”
“并非此意。”高升站直身子背过身去,“凤娇做大掌柜,还有许多要学的,心无旁骛做生意就是,别的不用多想。”
山风猎猎吹动他的袍袖,凤娇望着他的背影,在书房看过他的手册,心中有很多疑问,他明明一刻也没有放下自家的生意,却为何对外宣称甩手不管?又为何要外聘一个大掌柜?为何让高家二老忧心?
这些多半都和殷黎有关,高升似乎在暗中筹谋着什么。
可高升说过,让她勿要再提起殷黎,她不便多问,只是说道:“以前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精通珠算,又有些小聪明,做高家大掌柜乃是当仁不让。今日看过少爷的手册,才觉得我差得太远,我当日能做大掌柜,是不是少爷照顾我?”
“不是。”高升声音冷硬,“你确实不足,不过放眼富阳城,找不到比你更好的,高家大掌柜的位子,非你莫属。”
凤娇松一口气,这就好,她已承受不起高家再多的恩惠。轻快站起身笑道:“回去吧,我还想着继续看少爷的生意经。”
高升跟在她身后:“生意经且慢慢看,常言说张弛有度,大过节的,不妨轻松些。凤娇可想练字吗?我对笔墨略知一二。”
凤娇诚恳点头:“想,以为生意人都不通文墨,不曾想少爷的字那样好。上次在万花楼遇见少爷写字,以为为了讨殷,哦,不,讨佳人欢心,装模作样。”
高升唇角一掀:“是我闲暇时的消遣。明日过年,定在初二归宁,翠姑会备好一应礼品,只是她不知凤娇娘家各人脾气,是否有些特别的讲究,你还是过目一下,有不足的,尽管跟翠姑说。”
凤娇笑道:“少爷还真是认真,像足一个新郎官。我本想着不过演戏应景,怎样都可。少爷这么一说,我也得认真些,总得瞒过他人的眼才是。”
身后良久沉默,到了山脚下,高升方开口:“归宁大事,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