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阳城不是我的,是我们的,是富阳所有人的。这座城是我们的家园,是家园就要守护。春山秋江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们都要守护。凤娇不这么认为?”
他的话让凤娇有些汗颜,带着些羞愧说道:“我就想着我们家那些事,没有想过这么多,少爷是达则兼善天下,我是穷则独善其身。”
高升摇头:“我们家富裕,我比别人更有余力,理应做得更多。贺桥垮塌的时候,凤娇不也做了很多?王家的人,当时所有人,都在尽力而为。”
凤娇似懂非懂:“县令人选都需要少爷首肯,也是为了守护这座城吗?”
“富阳搭桥修路河道僧侣县学驿站,泰半都要朝高家要银子,是以知州大人询问我的想法,我说只盼着一个不贪婪不求升迁,能常驻富阳的县令。赵夫人的模样,看在赵大人眼里竟是美貌佳人,这样的人,虽说才能缺缺,德行不亏。”高升这样一说,凤娇嘎一声笑起来,“你是说,赵夫人不好看了?”
高升也忍不住翘了唇角:“也不难看,脸长了点儿。”
两个人相顾笑了起来,刚刚一本正经家国天下的谈话难以继续,一抬头春山的暗影已在眼前,原来已身在高家大门外。
进了屋中正坐着喝茶,凤娇突然站起身,拨亮灯光端着纱灯朝他走了过来,面对他弯下腰去,直勾勾瞧着他。高升被看得心里发毛,一扭脸避开她的目光,低低问道:“做什么?”
“五年前那个浑身湿透,披走我的花斗篷的人,是不是你?”凤娇也随着他扭了脸,与他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就是你,当时死活不肯,我硬摁着你给你穿上的,你不认,是不是嫌丢人?”
“是。”凤娇脸几乎要贴上他脸,高升闭了眼拼命往后仰着头,后背抵在椅子靠背上无奈承认,“我那会儿上任大掌柜刚站稳脚跟,你给我穿个花斗篷,让我怎么见人怎么服众?”
凤娇咯咯笑了起来:“我记得很清楚,你是最后一个上岸的,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冻得上下牙直打磕,我娘拿大巾子从头到脚兜着你,给你掖干了水,想给你穿些厚衣裳,可别的都让人穿走了,就剩一件我的花斗篷了,我娘让你穿上,你死活不肯,我当时刚开始管家里的生意,想早些回去核账,看你啰嗦,过去一把摁住,拿起花斗篷扣在你头上,盯着你怕你扔了,本想着喊你跟我到家里烤火去,一转眼你冲到城墙边跳上一匹马,骑马跑了。”
“我是高家大掌柜,更着急回去核账。”高升更为无奈。
“我的记性一向好,小时候的事都记得清楚,怎么会忘了你?”凤娇疑惑着,继续脸对脸看着高升琢磨,“难道你的容貌有变化?不对,我知道了,你那会儿十分狼狈,瞧不出真实的模样。”
凤娇笑声更大,一手端着纱灯,一手扶着圈椅扶手,直笑得身子前仰后合。
五年前福居寺庙会,他上任大掌柜半年多,一切开始顺手,心中轻快,本来是爱清静的性子,知道她爱凑热闹,想要见到她,特意用心装扮了前往。
去了没见到她,看到自己出资兴建的贺桥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心里不由有些骄傲,随着嘭得一声沉闷的巨响,桥身垮了下去,拔脚往河边飞奔,脱了鞋跳下去,不记得救上来几个人,只记得一次又一次下水,江水越来越凉,最后有人大喊了一声:“都走了,没有人了,快上来吧。”
他不敢相信,又潜入江低仔细搜寻一遍,才放心上岸。
那个大娘拿着花斗篷追着他让他披上,他正狼狈逃窜,长那么大最狼狈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她。愣神间她抓起花斗篷兜头罩了上来。她还笑着说了许多,都不记得了,只想着不愿意让她瞧见这样狼狈的自己,他蒙着花斗篷跳上马就跑。
因为那花斗篷,母亲嘲笑了他一年有余。
凤娇笑得开怀,就觉身子一个不稳,额头似撞在一堵结实的墙上,有清冷的淡香扑鼻,吸一吸鼻子抬起头,笑容僵在脸上,唇依然咧着,茫然看向高升。
他也在看着她,眉头微皱,一双长眉下明眸染了灯光,眸光簇簇跳动,似要脱笼而出。
两两相对,不知过了多久,凤娇啊一声回过神,手忙脚乱动着身子,一手掌着灯,空着的那只手撑在他肩头,挣扎几下又是一个扑跌,依然趴伏在他怀中,气急败坏嚷道:“你倒是扶我一下,我站不稳。”
扶在她腰间的手用力一紧,然后再收紧,下一瞬凤娇身子悬空,被他举起稳稳放在地上,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就那么好笑?笑得摔倒在别人身上都不知道。”
随即是蹬蹬蹬快而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一声门响,有冷风穿堂而入扑在身上,颤颤起一层栗。
一直站在那儿,直到手中纱灯熄灭,迈动麻木的双腿走到床边,扑到床上趴着,脸埋在枕头中渐渐睡了过去。
早起瞧着帷幔大敞,昨夜里竟给忘了放下,起身看向窗下空空的卧榻,他没有回来?
匆匆用过早饭,经过垂花门外特意看了一眼,青松早起总在靠墙的小房里侯差,今日不在。
店铺中忙碌一日,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还有两本账册没有看完,看一眼窗外唤秋草进来,指着账册道:“包起来带回家中再看。”
以往不看完是不会走的,秋草收拾着笑道:“少奶奶今日竟急着回家呢。”
凤娇愣了愣笑道:“晚饭后总闲着,回家做也是一样的。”
进门的时候饭菜刚上桌,高夫人瞧见她进来笑道:“快些过来坐,天天忙啊忙,能一起吃顿饭都难。”
凤娇笑道:“我是急性子,手头的事做不完心里不踏实,今日秋草一句话提醒了我,不如回来吃过饭再做,家里能与父亲母亲一起吃饭,店铺里伙计也能早些关门歇息,两全其美。”
“别人是美了,凤娇一样受累。”高夫人叹口气看向高员外,“臭小子的积蓄也该花得差不多了,怎么还没被万花楼轰出来?就每月那二两银子,那朵花还能瞧得上他?要不减成一两?对了,今日臭小子怎么没回来?”
这时高福进来了,看一眼凤娇带着十二分为难道:“青松刚刚带了少爷的话回来,说是殷姑娘感了风寒,少爷这几日就不回来了。”
啪得一声高夫人筷子拍在饭桌上嚷道:“以后一两也不给,爱去那儿去那儿,永远别回来。”
高福缩着脖子走了,高夫人气呼呼的:“还有完没完了?老爷,你不动手我可要动手了。”
“不用动手。”高员外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我打听过了,升儿和那个梨花还没有过肌肤之亲,我琢磨了一下,之前估计是害臊没有动手,后来成亲了有了凤娇,对那梨花的心就淡了,只是升儿重情,一时半会儿还没了断。”
公婆这话竟然不避着她,凤娇绞着手低下头,十分无奈。
高夫人朝着送子观音方向念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快给我们家个胖孩儿,孙子孙女都行。高升啊很喜欢孩子,瞧见孩子走不动道呢。”
后面这两句话是说给凤娇的,看她发呆,喊一声凤娇说道:“好孩子,再等等啊。”
凤娇点点头,高员外笑道:“眼看就入三月天气回暖,夫人,咱们来个烟花三月下扬州,如何呀?”
高夫人眉开眼笑连声说好。
二老连夜收拾了,说走就走,次日一大早动身南下扬州。
凤娇依旧早出晚归,忙碌中不觉时光流逝,很快已是三月。
这天夜里核完账走出店铺,有风轻柔拂面,清新中带一丝甜,抬起头仰望夜空,繁星满天,笑问秋草:“可有花开了吗?”
“桃花都含苞了。”秋草兴奋答道,“这儿桃花三月开,田庄是四月,满山坳都是呢。”
凤娇咬一下唇:“田庄的野菜,这会儿该下来了吧?”
没等秋草答话,迈步下了台阶自语道:“走着回家吧。”
秋草忙招呼轿夫一声,打灯笼追上。
很快到了醉仙楼,加快脚步目不斜视走了过去。过了那条街,却越走越慢,恍惚想起那个夜晚,也是这条道,和他一起不急不慢往家走,沿路说了许多的话。
回到家中意外瞧见书房的灯亮着,拔脚上了台阶推门而入,正坐在书案后忙碌的人听到门响,抬头看了过来。
真的是他,有许多日,没看见到他了。
他的目光笼着她,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冷淡客套:“以为你睡下了。”
“你怎么回来了?”凤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我回来收拾些东西。”高升举了举手上的纸袋,抿一下唇飞快说道:“我要捐官。”
他无意做官,他的心愿是守护这座城这个家那个人,对啊,那个人,他捐官是为了可以纳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