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盗版”的虞美人故事,冷子虞只听了一次,便不许父亲再讲。很多年以前,一家虞姓主妇诞下一女,虞女胎里带有一张黄符,黄符上写着:“非常之心,遇平则安,遇险则毒。”父母认为黄符乃不祥之物,当即烧毁。虞女生得美丽异常,年方二八时,和邻居才子黄生偷偷相爱。黄生托媒人说亲,虞家嫌黄生家贫,不予婚许。黄生当着众乡亲立誓:一定科举成功,到时再提亲事。在众乡亲的劝说下,虞父勉强同意,条件就是黄生必须中榜。黄生收拾了包裹行囊,上京赴考去了。一年过去了,有人捎信说,黄生中了探花,娶了一位高官之女。虞父嗤之以鼻,欲将虞女许配给一员外之子。虞女寻死觅活地不肯,说一定要见黄生一面才肯嫁人,虞父见女儿态度坚决,怕迫她嫁人反惹来祸端,同意了。三年后,黄生衣锦还乡,虞女得知消息后,突然想起从未有人对她提起过的黄符上的话:“非常之心,遇平则安,遇险则毒。”她背着家人将胸部剖开,取出鲜红蹦跳的一颗心,偷偷地煮了,将汤放入杯中,央人捎给黄生喝。黄生打开杯盖看了看,根本就不想喝,盖上盖子。可谁知,那汤竟如注一般飞起灌入黄生的口中,黄生当场毙命。虞女得知此信,含笑死去。虞女的坟头上长满了人们从未见过的鲜花,人称“虞美人”。
每次,冷子虞缠着父亲讲虞姬的故事时,母亲张安笑着说:“你不要和她讲这么惨的故事,还偏偏给她起了那么个怪名字。”
这时,父亲就会说:“你偏记得惨的部分,怎么不想想,虞姬长得多美丽?我是希望我的女儿是个天下最漂亮的女孩。”
一向视冷君超的话为真理的张安笑而不语了。
子虞和父亲一样,都爱虞美人花。那花也确实招人爱:植株不高,叶子边缘长有锯齿样,一株常常只长有一朵花,独伶伶地立在花梗上,花瓣是4瓣或重瓣,绉纸一般,质薄如绫,光泽如缎。花色中最常见的是白边红花或是红边白花,给人白里透红、红里染白的感觉。子虞常常是摘下几朵插在装着水的花瓶里,放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欣赏。
子虞跟着教语文的父亲,自幼写得一手好书法,唐诗宋词朗朗上口。
长于形象思维的她,理科学得不怎么样,父亲让她初中毕业就考中专,学的是财务专业,毕业后当了红旗木材加工厂的出纳员。
不热爱的专业,为她换来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工厂是镇里、县里乃至区里利润大户,她刚一参加工作,工资加奖金一百多,都快赶上父亲了。这时的母亲,因所在的街道工厂破产,失业了,她在家里也不闲着,给人家织毛衣挣点手工费。子虞看着母亲累得弯曲的手指,说:“妈,咱家不缺钱,你别干了。”
张安说:“我知道,我女儿都挣那么多钱了,我还愁什么?我是闲不住。”
杜桦是山里杜寡妇的独生子,中考考到镇里中学,当了冷君超的学生。开学不久,冷老师就发现,这个吃住都在学校的学生身体不那么健壮,动不动就头痛难忍的样子,有时痛得连课都不能上。问他好几次,他也不说。冷老师就偷偷地问他的同乡同学,同学说:“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家里穷得净光光的,条件不太好,他爸前年还去世了。他本来不想来念书的,觉得念完高中也念不起大学,是他妈拿着木棍逼他来念的。他穷得连学校里三角钱的白菜汤都买不起,把米饭打好就拿到宿舍里,就着从家里带来的贼咸贼咸的腌疙瘩吃。他对我说过,总怕不能如妈的愿,还怕同学笑他穷,精神压力太大,老是觉得头痛。老师,他的事我告诉您了,您可千万别问他,他自尊心老强了,该不跟我玩了。”
冷老师想了想,说:“你也要守口如瓶呀!”
几天后,冷老师借口有病,让杜桦陪他到医院看病,他先看了,其实,他的病不看也罢,老毛病而已。目的是要“顺便”给杜桦看一看,为他看病的事不能明着说,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医生给杜桦确诊,他是偏头痛,重要的是得自己减轻精神压力。以后,每逢周日,冷老师常常借口家里人口少,做的饭吃不了,坏了还得扔,怪可惜的,让杜桦“帮着吃吃”。杜桦心里明白老师的好意,见老师又给了个天大的台阶,点点头。有时,吃完饭后,张安就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兜,里面还装上十元二十元的,送给杜桦。杜桦第二天准会找冷老师,低低地说声“谢谢”后转身离开。
维持了自尊,也表达了谢意。
冷老师心细,每当杜桦头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都能发现,把虞美人果壳装入罐头瓶里,在家里泡好,拿给杜桦。杜桦一喝,头果然就不疼了。
渐渐地,杜桦的偏头痛好了,人也开朗起来,高考如愿以偿地考到裕城师范大学中文系。杜寡妇接到儿子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后,带着四个儿女,拿着一大包的山货:蘑菇、木耳、山榛子来答谢冷老师。杜寡妇一进门就给冷老师夫妻跪下了,杜桦的脸红如火一样默默地站在一边。冷老师本不想收杜寡妇的礼物,见她态度太坚决,只好收下。送她走时,又把她拉到一边,背着杜桦给了她三百元,只说是给杜桦上学用的,怕他不收。杜寡妇千恩万谢地走了。
寒暑假,回来和离开,冷家成了杜桦的驿站:到冷家呆上三天再回家或在这里上火车回学校。冷家总要搭上火车票或是汽车票,还要给他偷偷地塞在包里三百两百的,让他上学用,那钱差不多够杜桦用上一学期的。
有人和张安开玩笑:“你们家不是拿小伙子当女婿待的吧?”
“哪里哪里,老冷的学生嘛。”张安话虽这样说,人家都问了两三年了,女儿也都参加工作了,她的心里还真让那放给说活泛了。问女儿,对杜桦有没有好感,女儿羞低着头不说话。她急了,说:“他是不是在追你?不是?我看他总给你带书什么的,那本什么诗选朦胧,我看你天天爱不释手的样子。他一来咱家,你们就在一起聊啊聊的,你是不是对他也有意思?”
冷子虞不回答母亲。其实,她是不知如何回答妈妈的问话。杜桦每次来,迷离的眼神好像带着把小钩子,钩得本无心的她也动了点心,等着他把话挑明,偏偏他不说明白。还是冷老师清楚,说:“杜桦可能是出于慎重的考虑吧,想等毕业分配完工作再说。他是定向生,毕业得回到县里或是镇里,到时候再说吧。”
女人心思重,张安说:“恐怕只不定他回不回来呢。”
冷老师说:“那就别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女儿才18岁,谈恋爱还早。等他明年毕业,看看情况再说。”
张安和冷子虞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因为不明了的,模糊不清的,冷子虞并非期盼得不得了的,可也得对什么有点交待的东西,冷子虞在等。
冷子虞等来了,等来了他的那句话:“子虞,我会带你走进……”那是他大学毕业前忙着联系工作,回到老家对她说的话。
一句话后,连着他请她吃的一碗馄饨,他说:“有件事我想求……你能不能借给我两万元?”
“两万?我哪有?我家也没这么多钱呀!”冷子虞惊叫道。
“不,你别声张。是这样,你不是出纳员吗?先从公款里帮我拿两万,月底前我一定还给你,谁都不会知道。你放心,我的一位同学家里特别有钱,他家在北京,现取现汇来不及,是我最好的朋友,十天内他帮我还上。这钱是我用来找工作的,人情费和代培费都在内了。有人帮我找的关系,我能留在裕城市,还进的是机关,不用当老师,只是,人家马上就要钱。以后,我也会把你……”他不说下去,看着她,让她自己想他话中的意思。
“那可不行。从公款里拿钱,那是犯罪。”冷子虞不坚决地嘟囔着。
他拉着她又到了林子里,好一通劝说,最后说:“你不相信我吗?十天内我就会还给你的,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迷离的眼神,让冷子虞于心不忍。
不是不信,只是不敢做。
“相信我,相信我!”
到底,冷子虞偷偷地拿出两万元给他,叮嘱他一定要在月底之前亲手还给她,不要寄来,以免引起别人的怀疑。
这次回来,他没有见她的父母,他的理由是:没时间了,马上就得走,十天后,回来再见老师和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