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过来的冷子虞假寐着,听着病床前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小声嘀咕。从他们的谈话中,她才知道,自己住的是高级病房,单间。
男的是简锋,女的竟然是他老婆张秀兰,他是带上她开车来的。
胖胖的张秀兰声音憨憨的,粗粗的,她说:“老简哪,你这是啥意思?找了个这么年轻的当小姘?还怀了孕?你想让她给你生个儿子,然后一脚把俺踹开?你把俺叫来干什么?”
简锋不紧不慢地说:“别胡思乱想的,我不会跟你离婚的。我答应过你爸,照顾你一辈子,不会食言的。我连北京都没回,不就是怕到那里我还不如在这里过得好,反而让你跟着受罪吗?叫你来是为了遮人耳目,你照顾她,就说她是你表妹。”
张秀兰抽了几下鼻子,可能是哭了,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欺负俺娘家俩哥没你势力大,不敢把你咋的,在外面胡搞还把俺叫来侍候她,哪有这个理呀?”
说得极是,旧时妾得敬妻一丈,眼前妻得侍妾,冷子虞心里冷笑一声。
简锋声音有些严厉,依然很低:“这是我对你的信任,我的事传扬出去,最丢人的是你不是我,对你只有坏处而无好处,你应该帮我。”
头脑看似简单却别有想法的张秀兰声音立刻正常了,说:“你不是说在这里你有房子,完事把她接到那里养吗?是给她买的?以后你们就偷着过了怎么的?你还给过她啥?”
简锋知道自己“拿”住了妻子,说:“房子名字是我的,以后跟她的事还没想。我给过她什么?你看看你,金耳环、金项链、三个大金戒指,再看看她,浑身上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我再给你买个金脚链,补偿你,也算是谢谢你帮了我的忙。”
张秀兰居然说:“俺不要金脚链,戴上跟犯人似的,俺要金镯子。再有,你可不能背着俺偷着给她钱,钱以后得都给俺,不能像以前似的跟俺留心眼。”
“行!”简锋答得特别痛快。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夫妻!处理丈夫的私情竟然讨价还价,好像私情不是感情出了轨,是件坏事,而是一桩让夫妻一方能达到某种目的要挟物,是好事。冷子虞闭着眼睛想起了梁山泊与祝英台、贾宝玉与林黛玉、刘兰芝与焦仲卿……那些足以填满少女情感幻想天地的人物在眼前这对夫妻面前都变苍白退下,就说那舍出爱人杨玉环保得个人安全的唐明皇不是也会说“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吗?就说平凡如父亲冷君超和母亲张安不也会说“这辈子多亏跟了你”吗?
禁不住地,冷子虞的又一声冷笑出了声,随即她睁开眼睛。
她不看简锋,只看张秀兰。她只见过张秀兰一次,除了她的胖,没记住她别的长相特征。听刘小春说这个女人自简锋当了厂长之后就不上班,工资在另外一个厂子照开不误,为人看似简单,其实绵里藏针,逢人只说俺家老简怎么怎么好,老简的公事她会推说不知道,被邻居听见晚上夫妻吵了架第二天怎么问她她也会说没有的事!
张秀兰怎么能不愤怒呢?冷子虞多么希望张秀兰愤怒啊!张秀兰的愤怒才能救她出火坑!
冷子虞品味着张秀兰的长相:肥肥的脸,上面的肉将五官挤得很小,身上所有露在外面的脂肪好像都没有长足,还能继续往出长似的鼓鼓着,面相倒是很善,很乖的,像一只肥猫。
张秀兰奇怪地看着冷子虞的眼神,心想这个女孩子真是够不要脸的,做了这样的事还敢这么看人!不早臊死了?她被冷子虞看得反倒不自在起来,正好简锋发了话:“秀兰,到外面饭店给她买点吃的,你回来我就得走了。”
得令的张秀兰扭着肥肥的屁股二话不说就走了。
等关严了门,简锋回到病床前一把就握住了冷子虞冰凉的手:“你怎么这么傻?怀了孕不早告诉我?你看,多危险哪?要出人命的。”
冷子虞不理他。
他继续说:“子虞,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送给你,是钱还是什么?”
“我要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
简锋很动感情地说:“不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的。除了我不能给你婚姻,什么都会给你的。你方才不是看见她了吗?当年我跟她是不得已,对你我是真心的。”
“你妻子怎么能不愤怒呢?”冷子虞说出想了半天的问题。
“你还小,不懂,她是个好妻子,懂得维护丈夫。子虞,以后我会注意安全的,不会让你再怀孕,啊?”
“啪”的一声,冷子虞照着他的脸打出了早就想打的一掌!简锋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正着,他不仅不生气,还拿着她的手拼命地打着自己的脸,“打吧打吧,你不知道,有了你,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我找回了年轻时候的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像我中学时候的同桌,清纯可爱……”
话没说完,张秀兰就进来了,简锋听见开门声,恢复常态,起身对妻子告辞。
冷子虞试图从张秀兰身上找出摆脱简锋的缺口,相信她的心里也会希望简锋感情忠贞。她说了两万元的事,说简锋当时利用她的短处威逼她跟他好,强X了她,有了第一次,他说如果她不从,就张扬出去,她还是个姑娘,继续下去,难免以后传出去,不能嫁人,对父母也无法交待,希望张秀兰能出面解决一下这件事。冷子虞反复说了好几遍,张秀兰坐在椅子上也不回应,末了,冷子虞倒急了,说:“我比你大女儿简芳也大不了几岁,我应该叫你们叔叔和婶婶,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你又怎么能不帮我?”
张秀兰不正眼看她,摆弄着短胖的手指头,慢条斯理地说:“俺们家老简可不像你说的那样坏,他为人正直,工作起来不要命,对手下也好。有的女人仗着脸盘子,见了当官的就往怀里扑。你怎么不像你爸呢?你爸多好的一个人哪,怎么就没教育好你呢?小小年纪,哼!”
她的道德审判台上,冷子虞成了被告。
一时情急的冷子虞自床上强撑着下地,给张秀兰跪下求情:“不是你说的那样,真的,不是的,求求你,婶子,救救我!救救我!你是他妻子,怎么就能那么委屈求全呢?帮我摆脱他,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呀!”
张秀兰不动身子,不答话,死死地闭上了眼睛,肥厚的眼皮挡住了短短的睫毛。
跪了几分钟的冷子虞彻底明白跟她不仅说不清,反而自己显得更脏,她想哭,却哭不出来,起身穿好衣服,孱弱的身子搁在衣服里,就像是一根细木棍支着几片布。她往外走,张秀兰不出手拦她,只是问:“你上哪去?”
“我回我住的地方,不是你丈夫买的房子。”
“这可是你自己要走的,不是俺逼你的,到老简那你可不能胡说八道的。”张秀兰的话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冷得冷子虞抱紧了双臂。
冬日里的太阳光线比夏季更足,和地上的雪交相辉映,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大街上人来人往地,不时有人因脚下或自行车轮子底下一滑,倒在地上。冷子虞小心翼翼地走在雪地上,生怕滑倒。刚才她没有吃张秀兰买来的粥,怕那热乎乎的粥吃在腹中也会立刻变成冰块。她觉得仿佛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她的“丑事”,不用好眼神看她。经过一家饭店时,从门缝里钻出来的香气直冲进冷子虞的鼻孔里,她方觉得很饿很饿,抬眼一看牌匾,是家面馆,就进去了。
坐在饭馆的角落里,冷子虞的眼神被对面一张桌子旁的三个女中学生吸引了,她们不时地说笑着,互相拍打一下,脸上洋溢着青春动人的光彩。冷子虞侧过脸看了看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连嘴唇上面都满是细碎的小白皮儿,眼神空洞,眼圈发黑,活像个饿了很久的大熊猫。不一会儿,小伙计就把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面端来了,她挑起面条吹了几口,眼泪掉在了面碗里。几口面条下了肚,她的身上有了热乎气,人也有了些精神,暗暗发誓:就算进了监狱,也不能再从简锋!就算死了,也不能活得像条狗!
在简锋眼里,冷子虞成熟了许多,仿佛是因为长了一岁的缘故。无论他再怎么用那两万元的事威胁她,她也表现得非常无畏。在白桦林里,她把他惟一送给她的东西——大哥大还给了他,明确地说:“我有罪,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你要实在是想告发我,那就去吧,我倒是觉得,我已经赎了罪。我不会像你一样,狗的日子都能过,我过就过人的日子。你要是再敢纠缠我,我就告你强X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