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虞面容苍白而憔悴地坐在简锋的床边,她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地呆坐着。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宝石蓝色的毛巾被。因为化疗的缘故,他的头发全部脱落了,脸上黝黑的肤色上面像挂了一层霜,脸色显得有些灰白,他的两只鹰爪般细长的手伸在毛巾被外,对着她这边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抖动了几下。他像没病以前那样精神,眼神中透出晶晶闪闪的亮光。
“子虞,相信我,不是我找人写的。”低沉的声音发出后,他看了看她。
她根本就不愿意理他:是不是他找人写的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果当年不是他乘人之危,那么今天的伤害就不会有。
“你不信?”他由躺着的姿势换成了半坐式,手将一个大靠枕放在背后。
“无所谓了。”她缓缓了吐出四个字。
“真的不是我,我知道,你怀疑我。可是,你想一想,除了当年我强迫你跟我有肌肤之亲外,我还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况且那事在你算是伤害,在我是爱。”
她抬眼看了看他,觉得如果自己手中有把刀,都能刺向他。她赶快低垂下眼帘。
“我怀疑是杜桦的女朋友找人写的,她不是还找过我家亲戚问起过吗?”
这回,她开了口:“也不见得,我们单位里每张办公桌上都摆放着那本杂志,也可能是政治上和我有竞争的人。”
他的眼神陡地闪了一下,那一闪比先时更加亮:“你不怀疑我?”看她还是一副不愿理他的样子,表情有些伤感,“我刚刚出院,医生说活个五六年不成问题。有些事本来永远都不想告诉你,因为出了这事,我怕你以为是我做的而恨我。子虞,有时候,你缺少自我保护意识,有的人,至今你还认不清,比如杜桦。”
冷子虞怔怔地看着他,12年前的往事从他的口中流泄出来,仿佛是一只手,揭开尘封已久的樟木箱子,盖子打开后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只箱子,要想知道秘密,就必须揭开这一只。
简锋带着司机从外地要货款回到镇里,车子经过火车站时,简锋透过车窗发现了从火车站出口处刚刚出来的杜桦。他从刘小春的口中得知,杜桦是冷子虞的男朋友,经常到冷家串门。杜桦到厂长子找过冷子虞,他见过杜桦,两个人彼此认识。
简锋让司机将车子开到杜桦的身边,摇下车窗,打了声招呼,请他上车,捎他一段路。
杜桦神色慌然,表情落寞,简锋问他这次回来能呆几天,他颓丧地说:“呆不了几天,我想跟冷老师借些钱办工作用,还不知道他能借给我多少呢。”
一听钱,简锋眉头一皱,心想:冷老师人可真是不错,学生借钱都能第一个想到他。他随口问道:“你要借多少?”
“两万。”
“两万?!”一听这个数目,简锋不禁惊叫出声,他立刻想到,冷老师是不会有这么多钱的,两万元在当地,都能顶他十年的工资总和了,这个小子,办事真是有些不自量力和不知深浅。
“对,一万交给学校,另一万是留在裕城市的人情费。”
简锋快速地在脑海里核计着,他立刻有了想法,让司机下车,他亲自开车带着杜桦往邻镇开去。
杜桦心中不解,问:“上哪?我也到地方了。”
“帮你想办法去,你没想想,冷老师家哪有两万元?”
杜桦以为简锋好心好意地要帮自己,觉得不好再多问。
简锋将车开到邻镇后,停在一家档次不低的饭店。他从车后面取出一个黑色皮包,拎着包,拉着杜桦进了饭店的一个包间。
杜桦十分诧异:现在是早上九点多,这是吃的哪顿饭?
坐下后,简锋要了火锅,没上酒,和杜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要通过闲谈,迅速地判断着眼前这个大学生的品质和行事习惯。杜桦没想说冷子虞是他的女朋友,因为这并不是事实,简锋这么一问他,他觉得应该说“是”,一说“是”,对方可能冲着冷老师的面子能帮他。
简锋的话题突然从闲谈中猛地一转,问道:“你说是前途重要还是女人重要?”
杜桦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能留在裕城,又进的是大机关,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回这么个破地方,你只能当中学老师,能有什么发展前途?”他拿过黑皮包,打开给杜桦看,里面全是一沓一沓的钱,将包的拉链拉上后,他又道,“这是13万元货款,我要交给出纳员冷子虞。出纳员的工作性质呢,说起来很重要,也有点小权。比方说冷子虞,如果有急事,她可以从这笔现金中拿出一部分,只要快点把账顶上,就没事。吃菜吃菜。”简锋说了半个小时的话,这才第一次拿起筷子夹菜吃。
杜桦不解其意,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对方是在暗示他什么。他不开口,想让对方多说点,好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似顺口说出的话,其实简锋都是有所指向的,他说:“你这次可能是白跑了一趟,冷老师心眼再好使,也无法借给你那么多,他哪来的那么多钱?我听说你家很穷,读高中都是冷老师帮的忙。这世道,人家借什么都不能借给你钱,况且那么多。需要钱,得自己想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桦小心翼翼地说:“简厂长,您能不能借给我一些钱?您放心,我毕业后会还您的。”
“我的话你不明白?”简锋故意神秘地看着杜桦,“冷子虞是出纳员,我这个厂长要是用钱,得她给我拿。”他阴阴地干笑了几声。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让我跟冷子虞借公款?”杜桦明白了大半,可他还是不明白,简锋是厂长,他为什么要暗示他这么做?
简锋微微一笑:“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继续给你介绍冷子虞的工作性质,以便你加深了解一下她的个人情况。她要是从公款里拿到钱借给谁谁谁的话,只要月底把钱拿回来,就没事的了。”他故意看了看杜桦,“我是厂长,工厂好比是我的王土,我就好比是那里的国王。我们全厂子的人都夸冷子虞漂亮,我也觉得她很美,我很喜欢她。要是年轻20岁,说不定我们俩好有一争哪。哈哈哈!”
如果此时杜桦站起来转身就走,而不是继续坐在简锋的面前,那么简锋就会立刻打住邪念;如果杜桦表明一下正确的态度,他简直就能当场拍拍杜桦的肩,夸上几句。
杜桦不,他在思索眼前的这个精明男人和他说的让人明白却抓不住把柄的话,他更在思索简锋的话能给他带来些什么。
火锅里的菜从始至终他们根本就没有吃上几口,火锅只不过是个道具,吃饭只不过是场戏。
两个男人的戏。
最后,还是简锋提议:“就这样吧,我们回白桦镇,我把钱交给冷子虞后得回家睡个好觉,这几天把我累坏了。”
和杜桦一起到红旗木材工厂的门口时,简锋让杜桦先待在门口,等他把钱交给冷子虞后,杜桦再去找她。简锋自己并没有把握,他的话到底能不能起作用。凭直觉,他感觉到:杜桦这个年轻人不可靠,即便不会顺着他给的思路走,起码说明他是个不够坚定的人,冷家看错了人!
在情人和前途面前表现出犹疑的男人,心中缺乏的是定力,缺乏的是做人一贯的原则性。
后半场戏,杜桦一个人登场上演,简锋暂时退至幕后看热闹。
杜桦一定明白简锋是设了个圈套让他进,目的是擒住冷子虞,一个在简锋心目中天使般美丽纯洁的少女。可是,没有人知道杜桦的内心世界里有没有过挣扎,有没有想起过恩师的似海深情。
这个真相只有杜桦一个人知道。
冷子虞逃也般地离开了简锋的家,她的脑海里全是当年杜桦对他她说过的誓言:
子虞,我会带你走进幸福的渊薮。
子虞,我会带你走进幸福的渊薮。
子虞,我会带你走进幸福的渊薮。
父亲冷君超临死前拿着笔在纸上吃力地写道:子虞,你在撒谎!杜桦怎么会跟你借那么多的钱?不要将责任推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要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负起责任。
母亲张安拿着扫床的条帚疙瘩,边打冷子虞边骂:你胡说!杜桦是个多么老实斯文的孩子?你竟然说他借了你两万元不还,我看你是彻底地学坏了。
父亲一生助过无数的人,有那记恩而又心思缜密的经常到家探望他,有的虽平时不到家,父亲的丧礼上却都来了,甚至,很多人连冷子虞都不认识,也不知道父亲帮助过那么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