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纹带着那样游刃有余的笑。
明明她应该属于被设计的一方,但是她的神情,却像是已把对方窥破。
事实上,默穹的计划,的确已照最初偏移了很远,方向几乎全被蝶纹牵制了。
既然这样,她应该不会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正确的提示吧。
他微微眯起了眼眸,随着他的轻轻吟念,瞳仁竟也褪色成白——眼眶中安放的,不像是眼珠,反而更像是蚌中之珠,天边皎月。
启了冥瞳,开始读心么。
蝶纹注意到了他双眸的变化,笑得更加灿烂。
她的心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默穹的耳中。
其实,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放弃计划。看起来,他可以拿蝶纹开刀,事实上这条路他也是没的走的——一旦抓起了蝶纹,她也有办法,把他父王的思路引到她主动找茬上。
还真是可惜啊,我本来还想着反过来玩玩您呢。结果整个心都被看了个干干净净,也没办法了呢,仙君大人。
蝶纹心内这样的话语,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默穹握了握拳,沉默良久。
他重新睁开眼,墨色将瞳仁点染,他终缓缓脱口了两个字“可恶”。
“嘻,仙君大人您可真是——这么喜欢偷窥呐。不知道您是偷窥了人家的脑,人家的心而觉得我有点狡猾呢——还是单纯看到了我衣衫后的身躯,觉得别有一番风韵,要是对这样的身体用刑,怎么都太可惜了,而决定把我放过了呢?”
她明明再清楚不过,他的瞳术是用来窥心和观察脉络的,不然也就不会在心内发出嘲讽——可是,她却非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把话题往让他难堪的地方引。
默穹的脸上虽然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但他极轻的一声咬牙,却把他的想法和决定出卖了——他对她的灵巧,相当厌恶。
“啊哈,我说对了么。”蝶纹故作娇羞,用甜腻腻的声音道:“想不到仙君对夫人一心一意,却还会对我这种小丫鬟动心吞口水。不过呢,我建议仙君还是不要总用您的瞳术为好,万一哪日看到了更柔美的躯,一个难以自制,您那痴心专一的形象,可就全崩塌了哟。”
“龌龊。”默穹在一瞬间的动摇后,已然恢复气度翩然的常态,用凛然的口吻道:“上乘之术哪里会出现如此肮脏的用途?亏你还是个未嫁之女,口无遮拦说出这种不堪入耳之言,竟半点也不嫌恶心——你的前任主人无论犯了何罪,终究是个优雅淑慧之辈,她若是在世,恐怕你也不是这般。足见沐魂虽是个病秧子,你看上去仅仅是为了笙歌忠于他,实际上……啧啧……这细细推敲起来,还真有点可怕……”
“父亲!您不要太过分了!”若离瞪大了眼,冷冷打断了默穹:“才没有那种事情,请不要用您的狭隘想法去想别人!”
默穹望着若离,眼神中遍溢失望悲哀,无奈地叹了声:“阿离,有时,我真想不明白你,总和假情假意外人一心,完全看不清谁才是为你好——”当他眼角掠过仍然羞答答,带着轻佻眼神凝视他的蝶纹,忧伤之音更重:“甚至一涉及到我,连起码的是非观都没了。宁愿帮一个没规没矩,满口污言秽语,还一点都不喜欢你的下贱女子,也不愿意站在为父这正义一方。”
无论是谁,哪怕只是个陌生人,听到了这样诚恳而伤感的语气,都很容易被默穹打动——不自觉地想,这还真是个可怜的父亲。
偏偏若离的心就像是冰凝的,半点不为所动,鹿目中寒意反更深,冷笑道:“正义?我可半点没看出来。我看到的,只有个试图伤及无辜的伪君子在演戏。连对亲生女儿,都还是没一点点真情,就会用那唱戏文似的调子说些讨烦的话。”
默穹像是被她的话噎到了似的,单手抓着头发,模样很是痛苦。
“不是说,血浓于水,父女连心吗?为什么你会连我为了什么而演戏都不知?”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缓缓道:“我迟早会让你看到全部的真相,也迟早会把你从沐魂的身边夺回来的——让你知道,这天底下只有为父才是你最温暖的归宿。”
话语毕,眼眶打转的泪水,映着若离的影子,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
他想等若离的反应,孰知若离这次却一言不发,连看都不再看他,只是温柔地抚摸着终于安静下来,昏睡过去的沐魂的头发。
“你——你——”默穹狠狠地咬着嘴唇,终于,脱力了似的垂下了头,苦笑喃喃道:“我好像又适得其反,失败了呢……明明我只是想要取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明明只是因为我在乎而已,为什么……就是不被理解啊。”
他轻轻地打了个响指:“走吧赤炎,去百草堂疗伤吧,别在这躺了。”
赤炎听到了响指声,“噌”地蹿起,完好的那只手唤出了一面镜,对着倒影把眉心的银针拔了出来,抚摸着额头上流着血的小小针孔,心疼地直咧嘴。他跺跺脚,挥舞着水袖,翘着兰花指指着蝶纹:“你这贱胚!呆会我一定要默穹叔叔重重罚你,把你的脸蛋也毁了,看你还是不是这样嚣张了?”
“啊啊,该不会你这假孙子还真以为仙君大人能把你出气吧?”蝶纹朝赤炎身后一指:“可惜啊,仙君大人似乎完全没这个意思……”
赤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默穹有些哀凉的背影,正慢换换地离开他的视线之内。
赤炎立时急了,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忙忙地跑去追默穹。
蝶纹见状,终于松懈了下来。方才的傲然立时消失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倍显憔悴疲倦。
但她仍带着笑容,走近若离,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虽然我烦你烦得不行,但是,看在姐夫需要休息的份上,我还是勉为其难地也带上你好了——不过你对姐夫治愈法力的输送可不能偷懒,不然我就把你从半空抛下去。让你这高贵的神女也摔个狗啃泥,让旁人好好捡个乐子……”
“蝶纹。”若离打断了她,柔声道:“谢谢你。”
蝶纹愣了愣,因笑道:“你谢什么谢?要只是你自己的话,管你是被娘娘腔掳走还是被奇葩的亲爹逼迫,我才懒得——这也不过是不想姐夫受算计受伤而已。斑点为你考虑的意思都没有,你没必要感谢。而我为姐夫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也根本不需要谢我。所以我实在不知道,你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若离听到蝶纹的话,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她对她,总是这样,口是心非,不能坦率把真实想法好好说出来。
不过,这大概也是她的可爱之处吧。
若离顺着沐魂的气,关切地问蝶纹道:“你的伤,不要紧的吗?”
“我皮糙肉厚,就这一点点的小伤小痛,回去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比起我来,可能你要更辛苦一点了——我没法子再替姐夫熬药,反而回去后还要拜托你替疗伤……”
“这都是小事情。”若离柔声道:“反正你把药碗摔了,我也得重新再熬,不差多你一碗的量。”
蝶纹一怔,假装生气地道:“你这家伙真是——明知道我讨厌你讨厌得不得了,还非要不知好歹地学我的口气说话。”
“这倒奇了。难道这天下只有你一个用这种口吻的么?只有你能用,别的人用了就会烂了舌头?”离若淡淡道:“为什么我舌头还好好在口中,没有烂掉的迹象呢?”
“你呀。”蝶纹摇摇头:“对着外人都是那么冷,结果倒和我们这些碧羽宫的下人们全不加掩饰呢。”
“那当然。你们都是沐魂叔的同伴,我还装模作样,就无甚意思了。”
赤炎看到蝶纹的双翅生了出来,若离将手搭在了她的手上,不禁有些急了,加快了脚步,一把拽住了始终对他的呼唤无甚反应的默穹衣袖。
“怎么了?”默穹终于停下来,呆滞地瞥了他一眼他的腿:“哦,你是腿脚也有些伤了,需要我搭把手吗?”
他朝手肘处指了指:“来,不用客气。挽着罢。”
赤炎一时没反应过来,道了句谢,就挽起了他的胳膊,被半拖着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顿住。
“不,不对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赤炎拽住默穹:“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
“说好的计划呢?不继续了么?”
默穹冷冷道:“你刚才应该也听出来了——全都暴露了,还怎么继续下去?只不过是给自己找麻烦罢了。”
“可是……默穹叔叔……我们只是没法子整治沐魂了而已……”赤炎斜眼看向蝶纹:“不是还可以拿那丫头发泄一下火气么?”
“胡闹。”默穹鄙夷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无法把沐魂怎样,伤一个无辜的下人除了能得点安慰,还能有什么用处?”
赤炎有些惊诧地“咦”了声:“您会是这种想法?少骗我了——您在别人面前装正人君子就罢了,在我跟前还这样子就没趣了。”
默穹白了他一眼,看起来似乎有点生气。
“难不成是说……”赤炎的眼珠转了转,忽亮了一下,小声道:“那丫头说的是真的,您真用冥瞳偷看她的**,然后……怜香惜玉的心上来,舍不得了?”
“难怪阿离会嫌弃你,估计撬开你的脑壳,里面全是污水罢。”默穹满脸的鄙夷:“我可从来不知道冥瞳有这个用处。即使有,我对除陌儿之外的女子都毫无兴趣,自然也不会用至那般无聊的用途。”
他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媚媚一笑:“既然您把自己说的情圣一样,那就不该对她手下留情,而是应该好好教教她规矩啊?”
“我已经说了,到此为止。你要是再纠缠下去,我倒要好好教教你规矩了。”
“哎呀,行啦默穹叔,这副腔调说得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和我还是好好的说话……”
当赤炎发觉蝶纹从头上飞过,不由顿住了话头。
而默穹的漠然任由,更让他惊诧。
他这才意识到,这次默穹所说的放过,并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真的,要把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一般。
“您……难道您……真的就这么放过他们?”
“你不满?”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不满!”赤炎指着自己的青紫的眼眶,流血的额头:“那我不是白挨了顿揍,如花似玉的脸蛋,不也白被划花了?”
默穹冷笑:“哈,你这家伙在投奔我父王之前,也没少挨揍不是么,就算过了两年安闲日子没有那样禁打了,就这两拳还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吧。要是你怕你自己破相了更应该快些去百草堂,才能防止留疤,而不是在这里耽误时间。”
赤炎对连默穹也这么对他说话相当气闷,可是,他又是现在这阶段他最大的依靠和指望,无论心中多憋闷,也半点不能发泄出来。
他逼着自己挤出笑容,嗲声嗲气地道:“哎呀,默穹叔叔要是不提醒人家的话,我差点忘了这脸上的伤疤是拖不得的。不就放过他们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之后有的是机会报复,也不急在此刻,哈哈哈……”
默穹对他的干笑没有任何回应,但赤炎知道,如果他没有明确否定——那就是默认了,他还是不会停止行动的。
“那个……下次您可要周密着点,我可不想再白挨打了……”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