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如果我替您隐瞒这件事,让您有机会重新开始。您是否愿意答应我这一生唯一的请求?”
她的眼眸中噙着晶莹的泪珠。
这大概是他与她相识的漫长的时光中,唯一一次见到她流眼泪。
如果他把真相对她说出来的话,她的眼泪是会止不住流淌,还是再也流不下来呢?
一生驰骋,仙魔妖冥无惧,可走出的这一步,他却没有回头,甚至都没有把他的所作所为说出来的勇气。
他最讨厌的就是懦夫,可他现在岂非就是一个懦夫?
“其实你不需要再为我做什么,凭你现在的功劳,足够让我替你做一百件事了。”
“不,不一样的。”她不让眼泪流下来,声音却早已哽咽:“曾经的我是您的协力者,现在的我只是您的臣子。协力者之间或许可以谈什么有恩报恩,但臣子为王做什么,全都是理所应当。哪怕现在的我和您以条件换条件,都是有些不知好歹的作为。”
她对于他,总是别无所求。终于等到她开口,却只是这样一个完全不平等的交换。
一个只能让他更加不安,欠她更多的情的交换。
他知道她的性格究竟有多么执拗,将头稍稍偏过去,不让她看到他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红了眼眶。
“你的要求,说吧。”
“请主上替我照顾好沐魂。”她眼眶中的泪滴终于滑出了眼眶:“我对不起他。只要您能答应我,我愿意心甘情愿断了这条贱命。”
他忘不掉当时究竟受到了多大的震动。
他一直以来最大的不安,在她那里却早就是一桩不是秘密的秘密。
他也忘不掉当他颤着声问她,究竟什么时候知道,当日与她互诉相思之意的并非是重幽,而是沐魂时,她答“一开始”时的痛心。
“您擅长的术法是强攻之术,若想改变我的记忆,恐怕不是您想像得那么容易。不过是我装着记忆被篡改的样子,这样就可以找个名正言顺地理由来扶植您而不用被怀疑用心。而沐魂的记忆,则是真的被我改变——我的心中装着太多的事,他也一样,我们在一起的话,他大概会绊住我的手脚。”她俯首瞰着穿不透的云层:“不过等我死后,他的记忆大概就能够苏醒过来。没有了我,您再不照拂他一下的话,我怕他会活不下去。”
当日的心情,即使现在再于脑海中呈现,也依旧清楚得犹如昨日。
无论是她滴落下来的泪,还是他对着那再也不可能回来的背影道:“既然知道君臣有别,就不要丢这样麻烦的事情给我。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好好地替你照顾沐魂,也会好好把参谋的位置留给你。可你回来那一日,这些麻烦我会原原本本地给你丢回去。”
“啊。如我还能回来的话。”她擦了擦眼角,回眸开朗地一笑:“如果您没能兑现承诺的话,我可就要在整个九天里说,您是个说话不算话的昏君。”
伊颜头也不敢抬,却呵呵地大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百年以后,你也终于学会不用什么做交换,大大方方地与我谈条件了?”
“属下也觉得很抱歉,可是,默穹殿下说,只有您能帮我的忙。”
“大大方方地说话,别像地界深闺里的小姑娘似的。”
“哦……”他得了令,忙清清喉咙,双手捧着将断成两截的钗子到伊颜的眼前,朗声道:“请主上替属下把这断钗修补好!”
伊颜略略垂下眼眸,映入眼帘之物让他错愕得说不出一个字。
那正是她从来不离青丝的那一支梅花发簪。
无论与她的衣着与发型多么不配,都仍然不肯拔下的发簪。
他不明白那枚发簪中的深意,直到他后来明了真正被利用的,或许不是她而是自己的时候,才惊觉这是她不愿完全斩断过去的留恋的证据。
“灵魂漂流了那么久,都断碎了还留着它……”伊颜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你这丫头片子,究竟想向我证明你真的回来了,还是有意让我难堪啊?”
他之前听默穹说只有伊颜能将这发簪修好的好,急火火地就赶来了,完全忘记了笙歌是重罪之身这一茬。此时当伊颜问及是不是想要给他难堪时,他倏然一惊,察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事,忙跪了下去,然而仍然将发簪举在额前:“属下实非有心,可属下把他人的宝物砸烂了,就得承担起拼合如初的责任。您实在生气的话,骂我一顿就解气了,可发簪还是要麻烦您老人家……”
或许是他的喜好,息渊私下里直言不讳,而笙歌对他,除了最后一次的含泪祈求,更是是没有太多尊敬态度的。按例去九天宫,他坐在王座上说话,她站在一边嘴里嚼着东西;去他的宿处商量事情就更加不客气,息渊还知道端端正正地坐着,她却一刻不老实地随便桌上的点心吃。
她的行为与她本就相当稚嫩的容貌一配,便更显得她像个小孩子。
回荡在耳畔的恭谨,与回荡在记忆里的无惧相差甚远,他缓缓地抬起头来,跪在那里的,不是那彩裳翩然、天真无邪的仙族少女,而是黄衫飞扬、清澈如溪的狐族少年。
“怎么是你呢?”
他有些惊讶,但旋即彻悟——息渊说的话没有扯谎,笙歌也定然不会是以当年的样子出现,而只能是顶着澪枫的躯壳容颜而至。
可脸变了,变得像是多年前最宠爱的弟子俊秀的容颜,连说话的方式或许也会有所改变——但一定,亦有什么是未曾改变的。
伊颜将两截断簪拈起,虽然已经摔折,但经了心血的精致却没有丝毫的裂痕。
独一无二,即便模仿,也雕不来一支完全相同的。
大概她正是因为害怕太过久远,他已经什么也认不出,才会把她从未离过身的发簪拿出来,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无论别的地方怎么改,你这细微之处周全的考量,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啊。”
他是对松了一口气的澪枫说话,澪枫以为他是对着发簪自言自语,也就没有插嘴。
伊颜瞥着澪枫,一哂:“你似乎变得不爱说话了?”
澪枫心中觉得好笑,发簪是个死物,本来就没有声音,怎么可能变得不爱说话?
他还没有笑出来,忽然惊呼一声:“主上说的真的假的啊?”
“咦?你都已经不记得了么?”伊颜歪着头道:“以前的你,策略也好,大道理也好,或者就是些打趣的话,只要一开口,就很难让你停下来了。”
果然……这支发簪里只怕是附有“钗灵”一类的事物,原来经常絮絮地说话,现在却一点点的动静都没有了。
澪枫暗暗叫苦,不过是被默穹气得摔了支发簪而已,谁知道它是沐魂的东西?这倒也罢了,只要修上就算不得什么大问题。可是谁能想到里面还住着个“钗灵”?自己这一摔,也不知道是毁了人家修为还是散了人家魂魄——无论哪一桩,自己都是损人不利己了。
“主上……”他轻轻凑近,指着发簪畏怯地问道:“还能救活么?”
“你这丫头片子,明明自己个最精通的就是疗愈术和修补术,还非得让我替你修补不可啊?”
伊颜见她虽不像过往那般放得开了,却不过是换个法子任性了而已,心下有点无奈,但还是将宽大的手掌覆在两截断钗上,赤红的光透过指缝漏出来。
澪枫再看时,完整的钗子已好好地躺在了伊颜的掌心之中。
“拿回去吧。”
澪枫欣喜万分地接住了,还是多少有点不放心:“这就救活了?”
“也就这样了。”伊颜故作不耐烦地道:“你要是信不过我,或是觉得不够完美,就用你自己的法术去。临溪涧还求水买,矫情得也有点过分了吧。”
“我当然信得过主上,太谢谢您了!”澪枫咧嘴笑道:“您有没有什么需要属下做的,属下立刻就去!”
澪枫只是无意识地笑了,当然不会知道他这无心的由衷笑脸究竟会给伊颜带来什么样的错觉。
“刚说过你有进步,不逼着我提条件了,你就又来这一套。”伊颜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来我这里之前,沐魂已经知道你的事了么?”
“还不知道。还没见着您,我又怎么敢让他知道呐?”
澪枫老老实实地回答。
当然,他没能发觉他与伊颜说的分明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这有什么,你难道还怕他恼?那你可是误会他了——你不知道这小子在失了你的年月都疯成什么样子了,连我的孙女儿都拐去说是他的孩子了。要是真见着你,他哪里还可能恼?恐怕就只剩下高兴的份了。”
看着澪枫满脸莫名,伊颜颇有些着急:“你不信还是怎样?刚告诉你的没一句虚的,我可不做那种替人申辩说好话的事。”
澪枫眼珠骨碌碌地转,完全不明白伊颜的意思,挠着头想了想,干巴巴地回道:“属下当然是不会质疑主上——何况属下不记得您说了什么至于被质疑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