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凹
望京台和红土凹仅是台上坡下的坡坎之遥。望京台上几十户人家大都是平顶砖瓦房和石头屋,而这红土凹也有十几户人家,大都是依坡切岸造穴的土窑洞。这土窑洞和延安的窑洞格局大同小异。同的是一般都一明两暗、三眼贯通,异的是太行山里的窑洞门窗开间都不如延安的大。窑洞虽然土气,但对山里的庄户人家来说是既冬暖夏凉又倍儿舒服,而且经济实惠省柴禾。尤其是夏天的温凉湿润,不像电扇和空调,吹久了难受。
红土凹几乎没有外来的杂姓,几十户人家大部分都是盖姓的土著太行山人。侍弄几亩山地,养几头牛和毛驴,赶一群羊连放带踩粪养地,这就几乎是红土凹几十户人家主要的养家口生息繁衍之道。
羊倌盖四海二十七岁那年经邻居喜婶子说合,两口袋山药干娶了河南水灾逃荒过来又小他几岁的春黄姑娘做了媳妇。这春黄姑娘自打做了盖四海的媳妇,别看黄皮寡瘦斜风弱柳浑身是病,唯独生孩子的那套系统却蛮好用。一年一个两年仨,三年过来连双胞胎在内就够一把抓。真让羊倌盖四海喜极而愁:“孩她娘哎,我算服咧,还没对一下裤腰带就又给怀上了。”
添粮不如减口。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是国人的腰带紧得不能再紧的年代。盖四海给生产队上放羊,虽然倒弄几把羊毛羊绒易如反掌,无奈这东西充不得饥,就连滚坡摔死的一头病羊,也要背回生产队分斤拨两按人头均摊呢。
盖四海家已经住过五辈人的三眼破窑洞,穷得连耗子搬了家都不愿再回来串个门。就连糊窗户的麻头纸都是补丁摞补丁,一层破了跑风漏气,就东拼西凑再补糊几块,如此再三连续几年以后,等有一年过年揭下来要换一茬新纸的时候,那揭下的旧窗户纸倒像厚煎饼似的,快能当锅盖用了。
就是这穷得多少年难见油腥的红土凹,那独眼风水先生还愣说是红土主财,这凹陷之地深埋着无尽的金元宝哩。
人望幸福树望春。祖祖辈辈来来去去,哪辈人不盼钱花顺手、衣食无忧呢。祈求官运毕竟似乎只是上流阶层的事。芸芸众生无论在哪个年代第一奢求和最低纲领便是吃饱肚子、穿上裤子。
俗话说:穷汉子赶上了闰月年。正因为是摊上这食不果腹、衣难蔽体的凄荒岁月,虽值盛年的盖四海还是最怕听到自家窑洞土炕上传来新生婴儿的哭声。那哭声曾经是他这个二十七岁后才结亲光棍汉盼望已久的祝福声,然而在一年又一年、一声又一声之后,这频繁而来的祝福声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讨债声和紧箍咒。虽然女人一连为他生了五个闺女,除了一个四六疯夭折外,另两个都无偿送人另觅生路了。
这地方的山里人曾经用这样质朴的话来表达庄户人家的紧巴:好汉子呛不住胳肢窝下多添两张嘴。
是呀,在那“瓜菜代”厉行节约度荒灾的年份,树叶和树皮都吃光了,多添一张嗷嗷待哺的嫩口,对当家人来说就是巨大的威胁呀!
让这个破窑洞主人盖四海最为揪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尽管他一年四季就有三季半都不分昼夜在山上坡下,凉圈暖圈中为集体的羊群忙活着。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红骨朵
是一个虎年夏日的早晨。因为山高太阳露脸的时候老迟,山里人认为的早晨也就到了**点钟了。盖四海拉着羊群为生产队要赶种萝卜的岗地踩粪。他是个于己于公都非常尽责的羊倌,连着几宿都没有回家睡过囫囵觉。
给盖四海捎走早饭以后,身势并不显太笨重的媳妇忽觉腹中翻腾。凭经验她自觉是肚里的小冤家快要生了。于是就叫二丫头说:“快去西邻,叫你喜婶子过来。”
说话间,黄豆大的汗珠子已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她自知时不我待,就一手托腹,一手拎了个大白瓷缸便盆进窑洞里去了。
乡间劳动妇女的临盆生产,大都较为利索,这大约与不停脚的劳动锻炼或没有厚重的脂肪堆积有关吧。骨缝一开,随着一阵血水羊水的喷涌,婴儿就呱呱坠地了。连一把干草都没来及去找,连一块垫布也没得及去寻。和盖四海的心情一样,媳妇也同样是求子心切呀。山里人根深蒂固养儿防老顶门立户延续香火的世俗观念,让媳妇觉得生不下个儿子就是欠了家门三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由于还债心切,媳妇顾不得血流不止,急着要看落地的婴儿是男是女。一看又是个夹瓣的,一下子就从额头凉到了脚底板上。心里一狠,顺手就丢进了带着体温的红盆里。
正当媳妇拖着个血裤子满屋寻找破布旧棉絮的时候,刚喂完猪的西邻喜婶子带着个蓝围裙如风似火地踏进门来。
初生的小生灵像一个皱皱巴巴的大胡萝卜,正在屋地上的红盆中浮游晃动,露出一片梅花瓣一样的小嘴唇,正被一口粉白间杂的黏液堵着。如果讲迷信,应该说是这女婴命不该绝,竟然没有一声接一声地拼命啼哭。如果连挣扎再啼哭,稍微翻身呛一口血污水,那就不会再有几十年以后这许多让人牵心耗神的故事了。
“四海家的嘞,你这是干啥呀?哪个儿女不是娘身上的肉哇!”喜婶子一看就急了眼,这个山沟沟里的庄稼院农妇,义务接生过许多婴儿,也不惜磨牙费嘴成就了无数姻缘,最见不得的事就是乡亲邻里有急受难。见此情状也就顾不得什么脏净,立刻猫腰从红盆里把这条小命捞起,就手用蓝布围裙抱住,衣襟兜里掏出手绢把秽物揩抹干净。
女婴还是不哭,只是鼻翼在急促翕动,小脸憋得通红。喜婶很内行地用小拇指把小嘴小鼻孔里的黏液抠净,将一双小腿并拢,脚板朝上提起,轻轻在脚心上击了两掌。“哇”的一声,又一个让生身父亲盖四海害怕的啼哭声,就在阴曹地府的门前翻然回首。
“喜嫂子哎,这可不中哇。”河南乡音未改的四海媳妇不无埋怨地说,“恁忙活半天费那劲弄啥来?俺家她老爹回来还不是把俺骂死?这穷家败舍养这多丫头片子干啥?快行行好让她早去早转生,下世投胎个好人家,就不遭罪了呀。”
“谁知道上辈子修炼多少年才轮上转一世人哩,下辈子当驴变马也不一定就由得了谁。”喜婶子依然不依不饶,暖瓶里倒出一大碗热水把炕桌上的剪刀洗净,很利索地将女婴脐带剪断,然后在炕角的破棉袄里揪一撮棉絮,用取灯点燃后将絮灰用以止血。
四海媳妇的奶水还没有下来。女婴一个劲儿地哇哇直哭。小命是给捡回来了,哭就让她先哭一会儿。喜婶子按她的接生规范一切都收拾停当以后,就去灶间烧开锅,按当地乡间的产俗,先给产妇熬一盆定心米汤。
四海媳妇干涸的**哄不住饿急的女婴。喜婶子把米汤端过来凉上以后,就把女婴接进自己的怀中,摸出一枚大而丰润的黑**,女婴似乎是闻到了奶腥的甜味,本能灵性地翘起殷红的小嘴。
喜婶子不禁脱口夸道:“多好看的樱桃小口,活像干枝梅一样的花骨朵儿,就叫红骨朵吧!”
盖老汉
没劳他本人费心,羊倌盖四海的第六个小女儿红骨朵的乳名就在三县垴村里叫响了。不幸的是生完红骨朵以后,四海媳妇因产后中风又得了月家病,没几个月就撒手西去,魂归河南故土了。
盖四海在人到盛年之后,又成了一个二茬子光棍。
没娘的孩儿天将就。红骨朵就由乳娘喜婶子一口奶一口饭地帮着养大。其实喜婶子给取下的这个叫红骨朵的名字,并非深思熟虑,而是顺从当地众口流传的一首童谣里拣出来的。那首童谣虽无深意,念起来却是极为上口:“红骨朵红,白骨朵白,我上罗村叫姐姐,姐姐想吃马齿菜,哪剜?道上剜;哪晒?墙头晒。一晒晒个花奶奶,脚又大嘴又歪,气得娘娘起不来。爷爷你走吧,娘娘好了你再来,前头敲着嘣嘣鼓,后边抬着柳木材,抬到坟上没人埋,两根草棍夹回来……”
红骨朵幼儿时期的文化熏陶便主要来自乳娘喜婶子的儿歌民谣,喜婶子会唱的歌谣可是海了去啦,经常是一边教红骨朵捻线搓绳,一边教她唱:“白萝卜爷爷坐天下,红萝卜娘娘掌正宫。白菜打着黄罗伞,小葱挺起枪一根。豆角蔓上提兵马,眉豆架上动刀兵。吓得黄瓜上了吊,吓得茄子紫不棱登。吓得北瓜红了肚,吓得芫荽乱蓬蓬。”还有更精彩的,让人听后过耳难忘:“红罗圈,绿罗圈,姐妹两个上高山,高山顶上有碾磨,猴推碾,鹰扇簸。狼打柴,狗烧火,猫在炕上捏窝窝,老鼠掏饭打了锅,长虫提水伤着脚。哈哈哈,笑死我。”
白天,红骨朵在喜婶子的歌谣里振奋;晚上,也在歌谣的哼唱中入眠。当然也经常地野猫子一样跑出去找小伙伴们玩耍,有时也跟着老爹上山放羊。
喜婶子的独根苗儿子山柱比红骨朵大两岁半,因为同吃的是一双**,又常在一个锅里搅稠稀,也就像亲生兄妹一样如影相随。然而这红骨朵天生胆大好奇,倒经常愿意去和大好几岁的男孩子们扎堆跳方、赶地牛或是爬山寻野鸡蛋。
在火爆日头的六七月,他们脚踏着烫土,手拨着荆蓬,翻沟上岭在喜婶子童谣“梧桐树板板柴,野鸡下蛋土里埋”的启发下,寻找童趣和美味。红土凹坡上望京台乔家的两兄弟峻岭和峻山,便经常成了红骨朵兄妹的同路人和守护神。盖四海多半辈子生命的时光都用在了侍弄羊群上,特别是老伴走后,两个大女儿也相继出嫁,红骨朵又有喜婶子给收留着,三眼破窑洞和板打墙的柴门院,对他就更淡化了“家”的意义。他的生活节奏是服从于羊群的需要,在一群白花花、黑绒绒的鲜活生命中,他毫不吝啬地挥洒着心血汗水乃至感情的投入。而对于他的亲生骨肉,第六个小妮子红骨朵,隔三差五也还要回去看看,也还是非常喜欢听她甜甜地叫一声“爹”的。毕竟羊群里的“绵绵”声还不能统治牧羊人生活的全部。虽然七情六欲已经在慢慢地消退,赶坡放羊的生活也让他居无定所、食无常规,可他还是挺硬了腰杆和命运去抗争。
有多少时候他看着啃草的羊儿发呆,又有多少时候看着比翼的飞鸟愣神,还有多少时候他也是异常的苦闷和孤独。红骨朵娘那张憔悴而泛黄脸相的底片,曾经很久很久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但是他却从没有萌生过续弦的念头。
浇三县
应该说是与盖四海每天爬山越岭职业磨练的遗传基因有关,红骨朵不仅是柔风摆柳一样的腰身,而且生就一双绷直的快腿,爬山越岭如履平地。
山石的摔打、泥土的濡染、风霜的砥砺、雨露的滋润,生活的万般艰辛,都让从红盆里逃生出来的红骨朵饱尝了苦辣甜酸。从五六岁开始,就用红头绳扎起了两根挺秀的羊角丫,似乎在显示着要向生存环境挑战的生命力。争强是她深厚的意趣,友爱又是她最牢固的信念。以善度人、不计交恶,喜婶子广结善缘的习性,通过乳汁和身教言传,让红骨朵耳濡目染。
山泉育灵秀,石土蓄厚朴。太行深山的乡风地脉,充实了红骨朵的生长空间。小时候,她只戴个红肚兜,就敢和几个比她大的男孩子们玩“高山流水”的游戏。经常的游乐场就是喜婶子家门前阳坡地的一个红土堆上。红骨朵和大哥峻岭、二哥峻山、三哥山柱用一把破铁壶提水,把红土泡软成泥,将石块沾泥垒成山峰,又在峰隙间留出水道,而后提壶放水造瀑,经常是冲得红泥水泛滥,山倒石落。
男子汉真方便。有很多时候水不够了,或不够猛,淘气的男孩子们就掏出JJ来人工喷泉。红骨朵虽然没有这一样方便,但可以撒娇,牢牢控制提壶放水权。
常玩“高山流水”的游戏,使得生性木讷的山柱在上小学四年级作文的时候还出了一则笑话。他想写“高山流水响叮当,忽然想起我的家乡”,可是写到响叮当三个字不会写了,就画了三个OOO,第二句后三个字又不会写,加上句号又画了三个OOO。老师在课堂上评点作文的时候,就给念成了“高山流水孔孔孔,忽然想起我的孔孔孔。”
这个笑话一出以后,让人特伤自尊,本来就不善言词的山柱更成了个扎嘴的葫芦了。
峻岭、峻山、山柱三个和尚头与丫头片子红骨朵最意义重大的一次远足旅行,是在某一年的中秋节。
秋高气爽的太行山里不仅是景色迷人,而且山葡萄、红藕梨、野酸枣、皮片紫等野果美味也随处可寻。
孩子们野果吃饱了,肚圆了,自然就忘了回家,一直跑到了三县垴主峰上。
红骨朵在灌木丛里寻找野鸡的尾翎,想扎两条在舞台上唱戏用的JJ翎。寻来寻去耽搁了时间,于是就落在了后边。
三个男孩子在主峰的界碑周围攀上爬下地玩累了,就坐在界碑上一边等红骨朵,一边打起赌来。
听老辈子人说咱这三县垴曾是三省的地界,现在虽不济了,也还是三县都搭边。曾有一尿浇三县的俗语,意思好像是说谁要是一泡尿能围绕此石碑够浇个大圈,以后肯定能当大官。浇不了圈,恐怕就只能当平头百姓了。
三个男孩子花拳拉钩排定,从山柱开始,峻山、峻岭先小后大开始比赛。山柱先浇,只走了六七步,怎奈尿泡太小,腹中羞涩,便再也挤不出水来了。于是就只好认命说,看来咱是当不了官的,那就以后去替四海叔当羊倌也行。峻山接着再浇,倒是比山柱多走了三四步,也就官运断脉了。只有峻岭正憋了一大泡尿还没去撒,就一气滋了二十几步,不仅是将山柱、峻山滋过的地方全面覆盖,而且搭住茬后又浇了小半圈。
“好喽!大哥一定能当上大官喽!”正当哥仨喜不自胜欢呼雀跃的时候,红骨朵两根瓣子上都插上了漂亮的野鸡翎,手里又攥着一把五彩翎,兴高采烈地爬上界碑岭。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高兴。她看着三县垴界碑根一溜长长的水圈,眼里甩出了一溜迷离的问号。
圣贤洞
这一天的远足她和他们玩得特别开心。
从三县垴主峰上下来,四个孩子抄仙洞沟的羊肠小路往村里的方向走去。经村里到八圣山主峰三县垴界碑通常有两条道可走,一条西北方向的盘山路,是民国时期晋奉战争中抓了几千民工修成的。虽然山高,因为这条道可以跨省,所以历经战事、战壕、工事、单兵掩体等战争遗迹随处可见,很多时候玩耍的孩子们还捡到了锈迹斑斑的弹壳和哑了火的手榴弹。
另一条道就是孩子们走的西南方向仙洞沟这条山道。两条路此上彼下,大道像条龙,一会儿在山洼里盘旋,一会儿又在山梁上掠过;小道像条蛇,大部分路段跨坡越涧都是在原始次生林中穿过。两条道一大一小,北上南下,又都在主峰上的三县垴界碑处交汇,在这崇山峻岭间蜿蜒连结成一个人畜用鞋底和蹄爪造成的大亮环。登高鸟瞰,倒像是一条龙追着一条蛇在这崇山密林中乱窜。
惊蛇一样的小道穿过仙洞沟底的溪流,绕到半山腰上的大石坎里去了。圣贤洞口就隐匿在这石坎下面。三县垴包括所属两个自然村望京台和红土凹的老老少少,都知道祖辈给三县垴流传下来一个美丽的传说:王小放羊避雨观棋得道成仙。
洞口在仙洞沟半山腰的圣贤洞,距三县垴村六华里。
王小成仙的故事发生在春天。把羊毛都剪光以后出坡放羊遇雨,刚剪毛的羊最怕冷雨,王小就把羊赶到了大石坎下避雨。因为路滑,怕把羊鞭弄坏,王小就折了根柳木棍子拄着上山。
春寒料峭的太行山里,再经冷雨一浇,羊群都抖抖瑟瑟地挤在大石坎下躲雨避风。王小无意中往圣贤洞里一看,只见洞中毫光隐隐,玉柱倒立,还能听到叮咚叮咚的瀑泉鸣溅声。王小奇心大起,就把羊鞭挂在崖坎下,柳木棍也插在了洞口,径自向洞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