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梁红晚饭后正在一边看电视，一边打她永远也打不完的毛线衣。乔峻岭八岁的孙子大名叫乔京台，平常就都唤他叫京京。落生取名时并无深意，因为乔峻岭出生的老家自然村叫望京台，为了让后代对祖居有个念想，乔峻岭随口就说叫个乔京台吧。谁知这第二十九届奥运会一开，不仅是二百来个国家和地区都来了，中华台北也来了。小孙子京台的这个名起得赶上了一国两制的大团结大沟通。人都说还是市委书记高瞻远瞩，八年前孙子落地时就预料到了台湾和大陆走向大融合的必然趋势。这京台的名字起得大气，并不亚于“团团”“圆圆”的寓意。还有的说龙生龙、凤生凤啊，这孩子日后必有造化，必成大器。
能成大器与否现在还难有定论，反正被爷爷奶奶关在书房里正在写作业的小京台，正在心不在焉地拧着两道小燕子翅膀似的黑眉毛咬铅笔头呢。听得进门来的何志达叫一声：“京台呢？”就像一只篮球似的，“嘭”的一下就从书房里蹦了出来。
乔峻岭指着何志达对小京台说：“叫爷爷。”
何志达急忙说：“差辈了，应该叫伯伯才对。”何志达是带着夫人来串门的，给小京台带来了一个装高能电池带遥控的奥运吉祥物福娃。往地上一放，一按遥控键盘，福娃就带着音响开始做一些常规的体能训练运动，高兴得小京台随着福娃一块跳跃，连喊：“谢谢伯伯！”
凡是来书记家串门家访的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干部职工，都是有话不愿在单位和电话上说，才千方百计登门造访。现在官场上流行的这个所谓“串门”的概念，其内容真是深不可测：尤其几百万人口的市委书记的家，没有一定的资质和实力，又没有像样的事相求（至近的亲友除外），门可不是那样好进的。真心为求官去串门的哪有空着手去的，而且这官的含金量也不一样，同样的一个局长、市长，那肥与瘦也是天上地下。只有那又傻又贪的卖官者才会明码标价的。说白了，如果不讲党性、民主和人格，大家都是为了钱也就很好理解：人家担多大干系弄官让你去捞钱，你来孝敬点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就是贪官之间“有钱大家拿”的思维定势。乔峻岭这个市委书记就完全不同了。老百姓管李真那样收多少钱，办多少事的贪官叫“红烙铁”，就是明码标价，要收多少钱给办多少事，钱一到位说办就真办；与之相对的还有一种叫“黑烙铁”，就是来者不拒，该拿照拿，顺风顺水能办就办，于己风险太大的就是拿了钱也不办，所以让许多花了钱办不成事的人也讨债无门，为此生出事端的也并不鲜见。这种“黑烙铁”比李真那样的“红烙铁”也强不到哪去，应该说送钱财的人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黑烙铁”的贪官了。
如果说一定要对号入座地给乔峻岭这样的官一个更形象的称呼，应该说他更像一个电熨斗，他肯定什么烙铁也不是。他让人敬畏的是不管办多大的事从来不收钱，还以自己胸中无限的爱心和热能把送钱财的人开导得服服帖帖，既便不收钱财，该办和能办的事也会照办不误。实在不能办的当会讲明事由，那就只好是理解万岁了。
当然，如果说自己班子中的一个常委，而且又是政府中颇为得力的常务副市长带着夫人来串门时给孙子买个电动玩具也不接受的话，不仅连孙子和奶奶都不高兴，也就太不近人情，廉政得也就太超常规了。所以说，何志达夫妇的精明绝非一般人可比，这个玩具买得太到位、太贴切、太恰如其分了。一个电动福娃让爷爷、奶奶、孙子都高兴异常，从而就彰显出了送礼者不俗的眼界，超凡的心机和虚怀若谷的大家风范。
这样看来，该送的礼物还是要送的，问题是要看给什么人，应该送什么，接受的乐意程度和送礼的特定环境等等。这送礼学应该是当今社会学科中的一门特殊学问。
给真正的共产党人送礼就更要讲究学问，如果让来者兜着走的场景要出现的活，对于主客双方都是最大的难受和最大的尴尬。
就在大人孩子主客都高兴的融洽氛围中，主妇梁红副院长已经沏好了三杯茶端了上来。
这三杯茶体现出梁红作为市委书记夫人、家庭主妇又是副院长多重身份待客的艺术与综合素养。她非常知道，但凡来串门的客人，除了求医问病是找她这个副院长主任医师的以外，几乎百分之百的都是有心里话要和丈夫讲的，而且又大都是不能当着家属和孩子们讲的，所以就在主卧室外侧的落地窗大阳台上装修了一个方便两三个人谈话的小客厅。小客厅里还安装了可以监控单元门和居室门口的电视录像和监控探头，一是为安全计，二来有重要客人在说事的时候，再有人来就可以婉拒说乔书记不在。
所以梁红就把给何志达夫人的一杯茶放在大客厅的茶几上，自己陪客招待女宾，一边看电视和看着京京用遥控鼓捣着电动福娃贪玩。
何志达就被请进里边的小客厅里，由乔峻岭陪着喝茶说话。何志达非常感谢梁红的精心安排，虽然进门就排了辈让京京叫他伯伯，他并不好意思按乡俗的辈分称呼孩子的奶奶，还是一口一个梁院长的连声道谢。
今天的何志达一反常态，其人的绝顶聪明也正在这里：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虽然与乔峻岭的这层窗纸必须由他来亲自捅破，但也就是点到为止。来市委书记家串门的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避人耳目，二避跑官的口舌之嫌。因为这段时间真的是太敏感，盯着市长这个坑的人谁都会想到应该来市委书记家里串个门的。
何志达简单地给乔峻岭汇报了几句政府这边工作上罩大面的事，对鲁国庭的不幸表示了唏嘘不迭的叹息以后，就直奔主题：“乔书记，现在有一个流行词叫换位思考。站在您的位置上去考虑市长的人选问题，我就非常理解您的难处，因为市长只有一个，而想当的人又太多。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我何志达只会埋头工作，决不会往这个位子上去想的。既然有了这个机会，恐怕也是我个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机遇了，特别希望您鼎力相助。工作上的事您一百个放心，只会比鲁市长更进一步，不会有半点差错。退一万步讲，就是这一次我提不起来，工作上我依然会百分之百地去努力。能提了当然更高兴，提不了依旧信心百倍。”
乔峻岭对何志达的表态非常高兴，自然就更是待之以诚：“我最担心的就是同志们的心态问题。其他同志都像你这样去考虑问题那就好了。掏心窝子说话，我何尝不是最愿意从咱们的视野里，尤其现有班子人员中推选出这个市长来呢？毕竟知根知底，工作上配合起来得心应手。上边空降一个下来，总会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有距离感，没有个一到两年的时间磨合，很难和谐高效地运转。像国庭同志这个搭档就很难得，可惜……”
一说到这里，乔峻岭难过得就又有些哽咽了。何志达感觉到火候到了，就站起来说：“别难过了，我想起鲁市长也想流泪。咱们只能用发疯一样的工作状态去把造成的损失夺回来。别影响您休息。我就告辞了。”
何志达夫妇死缠烂打地不让送他俩下楼。乔峻岭只好作罢，让梁红领着小京京送下楼去。
公推
市长人选的运作竞争已经日趋白热化了。作为市委书记的乔峻岭对此忧心忡忡，深感忧虑。他已经开始收到这些竞争对手之间互相攻讦和丢红抹黑的匿名举报信了。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与时俱进已经渗透到社会中的各个角落，就连写告状信也都初步现代化了，都是一色的B5纸微机打印，你连从笔迹猜度是谁的杰作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有时候其实写匿名信的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却打头碰脸难识庐山真面目。乔峻岭最为担心的是类似这样互相丢红抹黑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有些根本就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的造谣中伤干部的匿名信，寄到省委、中纪委或中组部地方局里去，会让上边对夏河市整个干部队伍的对外形象产生阴影。现在肯定是没有人会再去给鲁国庭写匿名信了，因为是鲁国庭为想当市长的人腾了坑，受攻讦者只会是竞争对手们互相想削弱对手的竞争力而已，岂有它哉！
让官场上这些小人旁门左道的竞争手段，搞得忧心如焚的市委书记乔峻岭，觉得自己像是抓了篮板球被困在篮下的姚明，四面八方和头顶上都是争球抢球的如林手臂，怎样不犯规又在有限的时间里把球投出又能保证进篮筐，这就难乎其难了。他是既不想让自己犯规，也不想让争抢者犯规，还要循规蹈矩地把人选推荐出来，这就更是难于上青天了。
乔峻岭无力改变这种不胜其烦的官场现实，只好向上求助，以求尽快解脱和缩短这场都是自己属下窝里斗的消耗战时间。
主意已定，他就专程去了一趟省城，先后向省委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罗大光和省委书记邢飞当面汇报请示。
罗大光副书记非常理解和同情乔峻岭的忧虑，通了电话后就直接领他去见省委书记邢飞。邢飞听了也是一百个理解，沉吟了片刻就说：“老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事是得尽快解决。怎么解决为好呢？既不伤害大家的积极性，又能彰显公平竞争和公正合理，让人心明眼亮，不要为此滋生事端，有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
乔峻岭说：“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解决这人选问题的办法。目前情况下依照过去换届的办法，让市委常委会推出人选没法弄，因为竞争者绝大部分都在常委里边。我想是不是这样，太大范围的海选党政干部目前还不具备条件，就是对人选的年龄和任职经历及学历做个原则的要求，然后召集全市副处级和规模以上的企业老总开会填票公推，公开唱票取前三名为拟任人选报省委审批，然后再另安排时间对人选认真考察，根据考察的结果再定正式候选人，再公示，再走参选程序。
罗大光很欣赏乔峻岭的思维严密，便道：“乔书记对这方面考虑得还是特别周到。”
“这样好，这样稳妥，我看行！”邢飞又显现了他军人的果敢和决断，稍作思考就敲定，说道：“干部的公推民选将是一个比较渐进的过程。这事还要给中组部地方局汇报沟通一下。如果同意，再具体布置。”
邢飞书记当即用保密专线电话和中组部地方局领导把乔峻岭市长人选的公推办法沟通了一下。对方答复说完全可以，扩大干部选拔的知情面和透明度正是目前推进干部选拔制度改革的重要课题，希望能摸索出成功的经验来。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邢飞让罗大光和省委组织部干部处的相关人员商定具体操作模式和具体时间。握手道别的时候乔峻岭突然冒了一回傻气：“邢书记，我看这个公推会的时间是不是严格保密封锁消息，要不立马就又要引发一场拉票大战。”
罗大光笑了笑。
邢飞说：“具体事你们掌握，你们去办，该保密的保密，该透明的透明。在夏河，我有事要透气也只能给你一个人透气。”
√与×
夏河市副处级以上的党政干部和千万元规模以上的企业的老总都在中午下班前接到了通知：下午三点准时到市委礼堂开会，不准请假，不准缺席，不准迟到。会议内容空白。
官场上有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通知会议的内容越是空白，人们就越是高度关注，你要通知他传达学习中央一号文件，他反而就谁也不再去打听了。在上午接到通知直到下午三点会议正式开始以前的几个小时里，夏河市三百多名副处级以上的干部和近二百名规模以上的企业老总都在互相串电话，打听下午的开会内容。因为正常的会议通知都要顺告会议内容的。归根结底也没有打听出来，就纷纷猜测：可能是省里要派代理市长和大家见面了。
其实会议的内容夏河市只有两个人知道，除了乔峻岭就是何志达了。乔峻岭绝对没有和任何人讲，只和市委秘书长说通知按时开会就是，具体内容听省里来的领导安排。
何志达有人家自己的神秘热线。
与会人员虽然不知道开会的内容，中层以下干部和企业的老总大部分人还是收到了一条带着彩铃和视频图像的短信：一条大船在波飞浪涌的海面上航行，几只海鸥振翅而飞，下面短短的几行字；关爱和帮助是最真诚的友谊：祝您像江上的白帆乘风破浪。落款是四个神秘的○○○○。等到一公布开会的内容，大部分收到短信的人还是意会了这条短信的用意。
会议在市委礼堂举行。本次会议没有会标，也不通知报社和电视台记者照相摄像。会议由省委副书记罗大光主持，省委组织部长和干部处的两名处长都在主席台上就座。夏河市四大班子的领导只有乔峻岭在主席台上就座。
会议气氛非常凝重，事先请公正处准备了票箱和监票员，市纪委和检察院派出八名干警在会场后面和过道来回巡查。
乔峻岭在正式开会前道了开场白，首先向与会人员介绍了主席台上省委的各位领导，同时宣布了会场纪律：不准接听手机，不准走动串场交头接耳，不准抽烟。然后就请省委副书记罗大光同志主持会议并作重要讲话。
罗大光的讲话是按照省委常委会定下的口径来讲的。他说：“这次干部公推是改革干部任用选拔机制的一次尝试。大家都知道我们夏河的市长缺位，但是这次公推并不仅限于市长人选，省委的目标是选拔二至三名各个方面条件优秀，业绩突出的正厅级后备干部。学历底线是全日制大学本科以上，年龄在四十八周岁以下，任职经历原则上的要求是在符合学历年龄条件的基础上，必须具备三年以上副厅级的工作经历。如果有八年以上正处级任职经历，又在两个以上单位任过党政正职，各方面条件优秀业绩突出也可以推荐和自荐，但要注明业绩简况。总的原则就是要体现不拘一格选人才，把真正优秀年富力强的干部选拔上来。”
选拔推荐的表格大票是省委组织部带来的：对折三十二开的两份表格上印着夏河市副厅级以上符合条件的备选干部，其中有德能勤绩的分项计分，最后的总分之后是两个大空格，同意推荐的往优秀一栏里打“√”号；不同意推荐的打“×”号。后边没有打名单和空格的地方是让填票人在正处级干部中破格推荐的，业绩一栏注明的要求是须说明是何高新技术项目，重大经济成果或国家省部级以上权威奖项。
省委组织部长就表格的填写特别是“√”与“×”的打法讲了具体要求。并要求大家都要出于公心，本着对党和人民负责、对同志负责和对自己负责的精神，行使好党和人民赋予自己的民主权力。
省委组织干部处的两位处长把带来的***分发给工作人员按座位秩序依次发放。八名干警在过道间来回巡查。会场秩序井然，没有人敢窃窃私语。
在这样的范围来推选高层干部，在夏河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在一定的范围和程度上体现了相对的公平公正和公开透明，但离人们理想的河清海宴应该说还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因为干部的分工不同，工作上接触的受众也不同，由于工作性质带来的正负面效应也大相径庭。同样一个级别的常委干部，为什么都愿意去当组织部长而退而求其次才愿去当纪委书记；同样是一个局长，为什么财政局长可以炙手可热，而档案局长和党史办主任就只能坐冷板凳？说穿了这里面有个利益支配权的问题，在跑官买官人的眼中就是含金量高低的问题。
这样来比喻似乎便有点“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的偏颇了，这次夏河市公推的得票率就很能说明问题：何志达是常务副市长，虽然负责安全生产有些工作上的责任，但是既管国地税和财政局，又管人事局，他手下动笔签字和打一个电话，人、财、物都能调动，这一路都是利国利民又利己的好事，在企业老总那里也是香饽饽；组织部长也得人缘于干部管理上的诸多方便，得票率都比较在先，而管纪检的市委副书记得票就差了一大截。
这是因为公推票选的结果来自于参加会议的五百余众手中画“√”与“×”的那支笔，而这支笔也都有个权衡利益的脑袋瓜在驱动。在打下“√”与“×”的时候，执笔者往往会考虑对方对自己工作上的支持和协调力度如何？私交薄厚？如果把对方推上去有希望对自己的公事私事都能有所带动，这个“√”绝对是要打定了的。反之自然会是“×”的。
所以说干部选拔制度的改革是一道新的“哥德巴赫猜想”，提高完善防微杜渐要找到谋私者无机可乘之策，尚需假以时日。公推是按照严格的程序履行了，并没有完全按照乔峻岭当初的设想去公开唱票，当场出结果。***带回省里去了。
真正的大事还是要由上边才能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