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大臣们茫然不解的表情,朱由校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头对魏朝道:“魏朝,将朕命你们做的表格都拿出来,让几位爱卿看一看。”
“奴婢遵旨。”魏朝应道,便伙同几个小黄门将一叠厚厚的纸张分发给几位大臣……
方从哲接过两张,题目写的是《陕西灾害统计表》,上面画着方格,最上面一行填着年份,最右边一纵则写着陕西布政使下八个府,纵横交汇处则分别写着“无、小、中、大、绝收”等字样。其中‘绝收’二字用朱砂书写,看上去满目红色,令人触目惊心……
方从哲急忙看向另外一张,却是《山东灾害统计表》……。连忙侧身看向身旁的刘一燝,却见刘一燝手中也拿着表格,不同的是上面写的是《山西灾害统计表》……
刘一燝注意到方从哲的目光,便抬起头来,面上已是大汗淋漓。方从哲这才发现自己贴身小衣早已全湿了……
见大臣们个个脸色沉重,朱由校心中却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痛苦,哑着嗓子问道:“当日朕曾将今年各地报灾标注在地图上,给内阁送去,你们可曾收到?”
方从哲只觉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颤抖着向前一步,奏道:“臣已收到。”
“可曾悬挂在内阁值房中?”
“不曾。”方从哲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却再也支撑不下去在前,刘一燝、韩爌在后,跪倒叩首,道:“臣等有罪……”
“这些年来,各地灾情不断,报灾奏章络络不绝,百官早已习为常事。”朱由校从御案后站了起来,在方从哲等人面前来回走动。“更有甚者,借机假报灾情,将百姓赋税从中截取,更在朝廷赈灾物资中上下其手……”朱由校大发雷霆,“这些事情,厂卫早有密折奏上。可是又怎么样?那些混账东西上下勾结,互相隐瞒。朝廷还未有处置,便发动言论,钳制朝廷……”
方从哲三人伏在地上,看着皇上黄色的袍角在面前转来转去,越转越快;耳中更听着皇上的种种诛心之言,只觉心中沉甸甸的,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却不敢伸手去擦拭……
姚思仁和孙承宗见势不妙,也急忙跪在后面,静听皇上发怒,不敢有半点动静……
肆意发泄了一些对官员吏治的不满,朱由校终于平静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定定心神,这才开口言道:“朕原以为各地灾情多为虚报,可查询宫中秘档,钦天监记录,更询问了宫中旧人。朕这才明白,各地官员虽有所夸张、有所虚报,但各地灾情不断,确为事实。大明已到了王国边缘……”
方从哲等人听了,惊得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盯着皇上,希望能得到更进一步的解释……
见众人满脸不敢相信的神色,朱由校又叹了口气。这好像成了他的习惯,自到了明朝,短短的一个多月里,他每天叹气的次数比前世的三十多年总数还要多……
伸手从方从哲手中取过表格,铺在地上,命众人围了过来……
“这是一张陕西的灾害统计表,”朱由校解释道:“上面统计了最近四十八年内,陕西布政司上报的灾情。虽有些不全,但也触目惊心……”
“从表格上看,万历元年至十三年以前,灾情尚不明显。各地报灾的奏章还是零零散散,即使有,也很少有‘大’和‘绝收’……”朱由校用手指给几位阁臣看。见表格上正如皇上所说,方从哲等人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朱由校手往左滑(写字顺序从右往左),上面灾情频率逐渐多了起来,方从哲等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朱由校也懒得看众人脸色,直言不讳:“从万历十三年到万历二十八年,各地灾情就明显增多,出现了范围广,频率高的特点。靠近九边的州县,已经基本绝收……”微微缓了一下,又道:“但这段时间还不算最严重的……”朱由校用手指着万历二十八年后的表格给众人看,立即引起众人齐声惊呼……
表格上,密密麻麻,多是‘大’和‘绝收’字样……。朱由校有些沮丧,“朕仔细找了找,没有一个府,没有那一年不报灾情。最好的年景,也是减产……”稍顿了下,朱由校有解释说:“这上面的标记,‘无’是平常年景,‘小’是减产,‘中’是各省能够赈灾,‘大’就是要朝廷拨给钱粮了……”
方从哲默默地将另外几张表格尽数翻出,却发现各省情况俱是如此,脸色益发的沉重……
朱由校见此情景,言道:“这些表格虽然简单,却能看出许多问题。”看到方从哲等人露出探究目光,便解释道:“从各地灾情蔓延趋势来看,先秦晋,后河洛,继之齐、鲁、吴越、荆楚;其原因有,气温急骤下降,冬季寒冷时间大幅度延长;降雨区域明显南移,九边一线出现常年无雨情况,各地旱灾和涝灾交错发生……”
大臣们面面相觑,如果从万历十三年算起,大规模的灾情已经蔓延三十五年了,可朝野上下毫无察觉。不,察觉了,大家都知道各地连年灾情,可谁没想到有这么大的规模……。三十五年的灾情,即使从万历二十八年算起,也有二十年了。‘怕是地方上早已耗尽了最后元气’,一道明悟迅速闪过在场诸人的脑海,却无人敢吐露出来……
一直以来,方从哲虽屡遭大臣排斥,多次请辞未果,可他还是秉承内阁首辅之责,在皇上与大臣间缓和气氛,必要时更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这是,他也胆怯了。嘴角微微动了动,却始终没上前请罪……
“其实,朕一直在想,如果这些灾情都是地方上编出来,用来骗朕的多好。”朱由校双目紧闭,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这些日子,他肩负着巨大压力,心中明白大明即将灭亡,却无人诉说,还要试图隐藏自己的异常之处,不要被人发现自己与前身的不同。他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