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预料,拍门的,是王家三口,小峰如同昨夜一般的待遇,是被强扯着进来的。
“他叔,不是我说你啊!这要是孩子实在不同意去学画,你也别强拧着他啊!慢慢说服就好啦,这,快放开手吧!”文氏先入为主,自顾自的劝说。
“不是哩!今儿个,夫子真的想收小峰做关门弟子,夫子说他有天分,性子又痴傻,正正合适学画哩,小峰,他也答应了呢!”王掌柜放了手,还很狗腿的再替儿子抻抻衣襟,掸掸土。
“这下可好啦!”王氏不再低首垂目的样子,眉眼放光的拉起文氏的手:“我们是来谢谢您一家的,要不是你们帮忙,替我们管教着,这孩子,哪里会有这福气哦!”
“真的?太好啦!”文氏迅速的回过味来,急忙表示庆贺:“恭喜啊恭喜!这下,小峰可真出息了!”
“这是个好消息啊!咱两家,可得好好庆贺庆贺!哈哈!小峰,真棒!”文强不知又联想到什么,放声大笑起来。
文玉安静的站在角落里,有些喜悦,也有些酸酸的,心痛。
小峰一直没抬头,也没四处张望,就那样,不发一言。
“今儿来,就是先说一声,周夫子说,等他回京城时,要带着小峰走呢。我们先回去,合计合计。”王掌柜的笑容一直咧到耳根。
“我们小峰,还没离开过家呢。”王氏的声音却低落下来。
“那,我们下次庆贺庆贺!”文强也懂这为人父母的心情,既高兴又不舍,实在难以两全呢。
送走了王家三口,文家人唏嘘着、短叹着,各自去洗漱安歇。
文玉又做了个长长的梦,在文家村的后山上,蜂舞蝶戏,花香鸟语,一个少年,白衣长袖,在山坡上,挥毫泼墨,几只梅花鹿,流连追逐,蓝天白云之上,几只丹顶鹤展翅盘旋,山也青,水也秀,自己,在哪儿?在哪儿?
是姥娘把文玉拍醒的:“做恶梦啦?没事吧?”
“没事,就是,梦到文家村了,姥娘,我想家哩!”文玉抹抹额头的细汗,低低的说。
“睡吧!小孩子家家的,心思大了,可不好!”姥娘闭了眼,轻轻的嘟念。
文玉浑不在意,意识,又沉浸在梦境里。她知道自己的缺点,太过脆弱,禁不得失望,禁不得痛苦,所以,一直不怎么敢对别人太接近、太在意,免得受伤,可是,该遗憾的也还是要遗憾,该伤痛的也还是得伤痛。
经过一夜的打磨,文玉冷静了很多,不再纠结。
小峰却照常的来吃饭,只是话更少,也不再在店铺帮忙,吃完就回家,饭点儿就再来。
两个人的冷战一直在进行中,文玉把小峰当成空气,小峰也再不跟在文玉身后做尾巴。
文家人都感受到了这种低气压的存在,个个小心着,三缄其口,不触文玉的霉头。
王家自是热闹,有来道贺的亲朋好友,会来文家店铺点菜招待,还要给小峰准备出门的衣服行李。
终于,周夫子的回京日期定下来了,三天以后!
王家的院内有时会传来王氏压抑的哭声,文家,也越发沉重了。
王掌柜,把饯行宴设在了“喜来临”酒店,“人多,咱这儿盛不下哩!”王掌柜来送请柬,很过意不去的道歉。
“应该如此哩!孩子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好好乐呵乐呵!”文强很爽快的接口。
文玉不言不语,她人生的履历里,已经悄悄地,翻过了这一页。
文强独自去了“喜来临”送行,店里人不多,文氏让文玉去卧室休息,可惜躺在床上也难以睡着,文玉爬起来,去文乐常用的书案上抽出张宣纸,饱蘸了墨,信笔疾书: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首诗是李白所作《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身在浊世,烦恼剪不断理还乱,当诗人的理想与黑暗的现实产生矛盾之时却又无法发泄。可贵的是诗人虽然精神上承受着苦闷的重压,但却并未因此放弃对理想的追求。全诗灌注了慷慨豪迈的情怀,正如在悲怆的乐曲中奏出了高昂乐观的音调。
是啊!一时的情绪低迷总算正常的,可这点小小的不适还不足以悲怆,向诗仙鞠躬,向李白致敬!
弃了毛笔,文玉握握拳头,小插曲哼唱完,翻开新的一页,奏出激扬的乐章,努力!姐去补个美容觉先!让那没良心的自己个儿去京城里哭去吧!
那个被诅咒的倒霉孩子呢?可不是真的在哭?他在众人的围观下,整个崩溃掉了!
启行的马车就停在了“喜来临”外面,当酒足饭饱,他就要彻底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嗓门的师傅,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父母,更没有——文玉!
小峰恐惧的,一步步退出这个人声鼎沸的场地,他忍耐了太久,现在,他后悔了!他不要再和文玉置气,骂几句怕什么?干嘛要控制自己不搭理她?要是就这样走了,他会痛死的!
小峰在街上狂乱的跑着,跑过张捕头的门口,他曾蹲在那里等着文玉出来;跑过集市,他曾和文玉在那里呵呵的傻笑;跑到文家店铺,他曾在这里打砸了一个邻居的头;跑到院里,他曾从隔壁向这里砸石头;跑到灶房,他曾坐那儿烧火,文玉一边捯饬吃食,一边絮絮叨叨的跟他说话;那一天,他捧了牛奶回来,文玉很狗腿的谄媚:“小峰真棒!这牛奶很难得的哦!谢谢啊谢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啊!”;那一天,他笑话文玉拾掇得像个卖鸡蛋的,遭到文玉暴打,其实,他想说“你很漂亮!”的——
小峰迈进了大开的房门,文玉不在,书案上有一幅刚刚写就的字,小峰不怎么认识,但知道是文玉的字体。他小心的吹吹墨迹,已经干涸了,再仔细地折起来,收进怀里。
小峰熟练地蹲在文玉卧房的门口,倾听着里面深深浅浅的呼吸,他的心,渐渐的安宁下来,调整了一下姿势,依靠在门壁上,闭上了眼睛。
当王掌柜找来,文氏擦着眼泪领他进院子,小峰仿若从梦中惊醒,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揉揉坐麻的腿,起身,对文氏一揖到地:“等文玉醒了,告诉他我走了,等我学了字,就给她写信,等我画好了,就送她一张大大的山水画。”
小峰久久的保持着这个姿势,几颗眼泪,无声的,落在了地面上,激起一丁丁的灰尘。
随王掌柜同行的周蕴周夫子,仰天喟叹一声,走过来扶起小峰:“孩子,走吧!好男儿志在四方,把自己的亲人记在心里就好了,等你有能力了,回来回报他们不更好吗?”
小峰无声的点头,对父亲再作一揖,穿过喧闹的店铺,登上马车,离开了。
他知道不知道,早在王掌柜找来的时候,文玉就醒来了,她的眼泪,像不要钱似的,湮湿了整个枕头。从来最怕是离别,既然必须离开,那就留一个遗憾,不说再见,等待再见吧!
“小峰,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怕你不肯跟周夫子走,这对你,是个最好的机会,绘画,会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领,你要坚强,要照顾好自己啊!”文玉低低的、低低的反复呢喃着。
随后的日子,文玉都是意兴阑珊的,有时会忽然扭身,看到身后没有那个缠人的小尾巴,会轻轻叹气;在灶房做蛋糕,会忽然停下,看着那个烧火的位置,发愣。
“你这丫头,不能老是钻牛角尖儿哩!”姥娘很是为文玉揪心,以为她还在与小峰置气。人都走了,你生气有啥用呢?
“姥娘,我早就不生气了,小峰走,是好事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原来可是跟的紧,都嫌烦哩!现在一下子,就不见了!”文玉苦笑。
同样不习惯的还有王家夫妇,俩人再也不用为小峰操心着急,日子反而难熬起来,王氏经常跑到文家,与文氏拉拉儿子的事,帮着做些食品,消遣着寂寞。
而王掌柜,更是越发亲近文强,儿子有这样大的造化,亏得文家人悉心引导啊!两个男人,每每在黄昏置一壶酒,相对而酌。
店铺里倒是越发的生意兴隆,外卖份数成倍的增长,生日蛋糕也打开了销路,周围有要庆贺生日的过大寿的,大都会来文家提前预订。
文玉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没办法,大多是零钱么。
跟着文强回了一趟文家村,急匆匆的,挖了萝卜白菜,车上装一部分,其余的,收到地窖里,再远远地看一眼自家的麦田,绿油油的,没什么问题,就当天赶回了镇上。
第一场雪,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