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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如梦
    夜凉如水,水渐渐凝固了,寒气逼人。空荡荡的房间,也不觉得冷清,只是眼睛盯着一个角落看,时间长了,未免酸涩。

    角落那头,放着一面落地镜,镜子里映着一张瓷白的脸,长发披散着,乌油油衬得面目越发白了,眉眼清秀的,好象记忆里另一张脸——一双眼勾了重重的眼线,眼角挑起,像京剧里妩媚的旦角,但那里面的波光依旧是澄透的,干净如冬天的雪,清冷透着几分迷茫的天真……

    不,有些不同了,虽然依旧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乌发,但细看,那眼睛里的天真不知去了哪儿,剩下的……剩下的只有空白而已,连悲喜都不着痕迹。

    镜子像一块的冷的冰,折射出生冷的光,光影中间,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也是熟悉的,透过镜子瞧着我,温和的笑……镜中的那个人,神色煜煜,笑容仿佛春风一样,一圈圈荡漾开来,把那面竖冰也融化了,成一池春水,而我和他,就在那水的中央。

    “一夫,今天家里来客了。”我痴痴笑着,对身边人道:“你晓得不?那个柳晓儿呀,到底拿了程砚秋的钱走了。”

    “哦,还有的呀,翠芳么傻的咧,我讲她迟早要被迟子墨骗了去的,她总不信呀,前些天我还听见金莺讲,那个白汉秋呀,背地里不晓得和迟子墨多熟的呀。”

    十三少笑了笑,我急起来,直盯着他的眼,想要瞧得再深些再真些,就好象幼时,攀着他的脖颈那样实在、那样亲热!

    “你听我讲呀,金莺有那个弟弟么,总被她男人打的,哪里晓得那天又被打了,她弟弟要替她出气,提起刀来就砍,怎么晓得就把店里的伙计砍伤了,这时候还在局里呢。”

    “宛芳……”十三少突然打断我,依旧是笑着的,“你就没什么同我讲?”

    “我一直在讲啊。”我使劲儿晃着他的手,空落落的好象使不出力来,乍一想,脑子猛然空白了——只有我和他的世界里,好象没什么可讲,说来说去,总是旁人琐碎的故事。我张张嘴,突然无力得哽咽起来,又没有泪,只是趴在他肩头哀哀的哭。

    镜里,十三少的眼也多了些无奈痛触。我拼了性命想要得到的,都得到了。然而这些年的婚姻,却只让我学会与现实打交道,甚至不曾停下脚步,细细倾听他的心跳。

    此刻,我贴近十三少的胸膛,是想要感受那种温暖与力量吧,然而哭着哭着就忘了原始的初衷,我只是使劲儿去想,总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晓得从何说起。

    “你变罗嗦了。”他笑,笑声很远,连我也笑了,听上去,就好象两个人都在另一个空间里。那是谁看见镜中的我们呢?是谁在绞尽脑汁想要对十三少说些什么私房话?是谁看见镜中那张熟悉的脸,像是自己的,又像是……别人的。

    时光一点一滴,在我们身上又流了一次,转眼,如同过了一生。天暗了,屋里却没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华,我瞧见十三少乌黑的发丝里,也掺进了白发,银亮的,刺痛我的眼睛。

    ……

    像是过了很久,天际开始发白,我睁开眼,屋里空荡荡的,一夜如梦似醒,只听见外间渐渐热闹起来,却分辨不清谁在说些什么,我只是这么坐着,镜里,一时只有我,一时恍然又有一双人的影子。

    只要我想,闭上眼,那醒的梦再次开始,真实的,比这些年任何一天、任何一个细节都要真实。

    “一夫,你晓得的呀,三哥把你转给他的厂子做军工厂了。军工厂,难道这仗要打到上海来吗?”我靠在他身上,无端端后背发冷。国要乱了吗?之前,我一点也看不出来。能看见的,全是灯红酒绿啊——码头的船只来来往往,从来不缺各式各样的洋货;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裹着头巾的锡兰人,还有看上去长相相类,但蓄着一字胡,表情严肃、五短身材的东洋人,全都聚集在上海,说着各自的语言,过着花俏的日子;舞厅整夜整夜不打烊,大饭店里充斥着欢声笑语,汽车在街头横行,花巷里的倌人们从没现在这么多,衣着打扮格外时髦,就连好久不见的茹芳,也披着貂皮大衣,穿着玻璃丝袜,满头卷发,像阔太太一样跟着娘姨和司机……

    恍然惊觉,有十三少在,再琐碎平淡的生活,我也不操心家国之事,怎么这时候,反而涌上一股后怕,后怕这家国乱了,自身便已难保……我还是,不能回到最初简单爱慕的心情,那时候,可以揽着他的脖颈,甜蜜的,只说属于我们两的私房话。

    “傻瓜!”他只是这么讲,眼里,却泛出苦涩。

    ……

    闭眼,再睁眼,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混混噩噩里,光阴没有具体的模样,连天黑天明都不再清晰,窗帘拉着,窗户紧闭,静悄悄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我身边。

    “宛芳……”十三少动动嘴唇,夕阳透过厚厚的窗帘映在墙壁上,青灰色的墙壁因此泛着血红的光。

    “别说话。”我捂住他的嘴,想讲什么,自己倒忘了。

    屋里没风,只有他的目光流转,良久,才吃力道:“委屈你了。”

    有一瞬,我的心像融化了一样,一点形状都没有,四下里流,成一汪水、一股泉,匆匆的,一鼓作气,想要奔流而尽,就这样随着他,一同走入下一程、下一世、下一种无法预料的生命……泪没有流下来,而一天,又结束了。

    ……

    屋外风呜呜的吹,拍打在窗上,窗户吱吱作响。我闭着眼睛,有些糊涂——现在是初冬呀,为何外头的风听上去像春天一样猛烈?

    思念化作一阵阵不停歇的寒风,每次风起,总以为风里藏着十三少回家的脚步声——匆忙的,沙沙作响。然而它只是不停敲打窗户,风拍在窗玻璃上,像晚归的人急切的敲门。我眼开眼,屋里依旧黑暗,只看见窗外,路灯挖开一条昏暗有光的隧道,隧道里的明与隧道外的暗,都静悄悄的,树枝桠挑着一弯月,月也是静悄悄的,只有枝桠随风摆动。

    我突然想起很多事、很多话,不与他人相干的,只是我一直以来想对十三少讲的,只有我们两,就好象从前,我攀着他的脖颈,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也没有别人的悲喜,甚至远离生活的琐碎。我只是我,他也单纯是他——我仰慕而崇拜的那个男子。

    “一夫……”极喜反泣,我回身寻他,他好象坐在角落的椅中,只是一个概概的轮廓。

    “栖霞寺的石佛是在笑我们肤浅亲密吧,可那首歌,分明是我唱给你的呀……”我走上去想抓住十三少的胳臂,他明明笑着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了,再一回首,那目光盈盈,像一滩水,渐渐泛着冷的波光,如箭,直刺人心。

    惊骇之下,我猛地倒退出去,身前的人影,缓缓转过身来,我张大了嘴,竟喊不出她的名字。

    她也不讲话,微微张着唇,似笑不笑,一时低了头,一双白葱一样的手,细细理自己的衣裳。那双手,在微弱的光下,枯瘦如柴。看着看着,指尖的丹蔻退去明媚的鲜红,变作青乌的紫,僵在那儿,连同我的目光也一同定格,不敢再往上瞧她曾熟悉的脸是否再一次变了颜色。

    只剩下骨头的一双手,埋在那衣裙间,衣裙是糯纷色的,上面蜿蜿蜒蜒绣了勾枝的藤蔓……我认得出来,那是姐姐挂牌揽客那天穿的衣裳……

    “姐~”我的声音发颤,也分不清是怕是思念,或者,竟是愧疚?

    她凄凄笑了,一双手抚向面颊。我的眼,如同牵在她白骨的手上,寸寸往上移,骨节分明的手里,那张脸,丰丽无比。

    “呀”的一声梗在喉咙里,我想离开,身体如铁铸,生根般动也不曾挪动。

    往事像场热闹的大戏,依依呀呀在我面前登场。姐姐是戏里的角儿,一颦一笑牵着戏里的人。华丽的台上没有我,只有她,还有……十三少。

    我看得刺心,却像中了魔,也不晓得躲,也不晓得让,就这么生生的将他们看在眼里,拼尽了力气,喊不出半声,也不能够登台与他一道,唱那首千回百转的《越女歌》。

    姐姐像没瞧见我似的,挽着十三少,聘聘婷婷转身走了,走进一条长的弄巷里,很远,还是能看清他们的背影,在凄清的月色下一晃、一晃……

    ……

    梦终于醒了,醒过来,风依旧在拍打窗帏,呜呜的风声里,还是藏着他归家的脚步,身旁的枕头空落落的,却有他熟悉的味道。我安下心来,怔怔,睁眼到天明。心里牢牢记着想对十三少说的话,渐渐多了,又重复一次,一遍遍复习着,生怕忘了,却不断发现新的,那些在过去日子里再平常不过的细节,原来,都可称之为幸福。

    比如亲自下厨,做他喜欢吃的河鲜,鱼在我手里直滑,满屋子鱼腥中,我一边喝斥蒋妈,一边吩咐招娣打料酒,一片纷杂里,做出一碗不算漂亮的鱼汤,实在也称不上好喝,只有十三少吧,愿意那样笑着,用汤就饭,满满吃了一碗,末了,又带着不愿下箸的我去巷口守着夜深才来的馄饨摊……

    比如打抽丰的远亲近友,走了一拨又是一拨,那年,赶上乡下大雪,公寓客厅里睡满了乡下人,我气恨不过,只想撵他们走,十三少倒是让蒋妈去买了棉袄,又分了红包,末了,抱着我低声求告道:“他们么能住几天?我们可是要一辈子脸对脸的,有什么耐不住的。”

    还有……还有他的妻陈氏,像刺一样入梗在喉,即使拔掉也有个不大不小的伤口,时而隐隐作痛。十三少不说我也晓得,他每年仍给北平寄钱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够得上那边一家子泛泛的开销。这时候想起来,也变成一种温情,十三少那颗温柔的心呐,应该也不会忘记我吧,无论在哪儿、做什么,他不是总惦着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吗?

    以及红艳、茹平、珍珍……还有,姐姐,他生命里匆匆走过的女人,长三堂子从不缺能说会唱的先生们,却唯独缺这么一个客人——说不上个个真情实意,倒处处都慈悲怜悯……

    我忽然看见一个不曾看见过的他,同样是那些琐碎的事,同样是零零星星的烦恼生活,同样是独挡一面的兀自坚强;同样是他,拖泥带水的过去以及不能决断的现实,却呈现出在你正在经历时不曾呈现的另一面,柔软的、可原谅的、并且是悲悯的。

    我笑笑,辰昏颠倒里,再一次闭眼,执着相信,他一定会来的,会来我的身边,不是梦里,而是梦里梦外、无处不在。

    我记得所有要对他说的话,只是关于我们俩的细节,还有,我想说,原来,幸福,总是披着普通的外衣;原来,我可以和他就这样永无休止的继续下去,不需要改变,不需要另一种想像中轻松简单又光鲜热闹的生活,只要他在,就可以这样烦恼着、争执着、分合着,苦中作乐的一路走下去。

    风住了,我的影子映在墙上,渐渐的,幻出两个影来,我笑着上前,那个人影明朗了,也回身,冲我嫣然一笑……菱角一样的唇,渐渐绽开,鲜妍的,像一朵盛开的花,慢慢扩大了,不断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