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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箭威风
    金府一帮人惊怒交加,金士麒更是怒不可遏。

    早有听闻,吴襄早年以贩马致富发家,于驯马什么的很有一手。据说他曾在战场上以长啸声诱捕了后金的军马,立下奇功。他恨那金士麒,更恼那金宝不恭敬,于是就故意惊马伤人!

    金财和另外两个仆役早已经抢上去,把金宝搀了坐起来。金宝这才缓过神儿来,只吓得呜呜哭着。那黑马一蹄子踹在了他肩上,恐怕伤了骨头,万幸无性命之忧。

    “喔,伤了你了?”那吴襄轻描淡写地嘀咕一声,顺手掏出丢了一小锭银子,丢过来摔在雪地上。

    没想到金宝却忍着疼,站起来大叫道:“我是金家的人,不受旁人的恩!”

    这小子有骨气!他忍着痛,竟过去牵了那黑马过来,站在金士麒身后。龙武公子兵将们都大声叫好,这小仆此刻的风头,竟比金士麒还盛了三分呢!

    “不识抬举!”吴襄怒吼。

    金士麒踏上一步,“吴都司!你倒是大人大量,跟我家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较劲!原来你是这般顶天立地的豪杰啊!”

    吴襄憋得满脸赤红,瞪圆了眼睛。他儿子吴三桂忙跳出来解围,他挡在父亲面前,“金世兄,多说无用,还是弓箭上见真功吧!”

    “没错!”金士麒吐出一口浊气,他举着弓说:“吴公子,二十步靶已经无法分出高下了。我们换个题目,射移动靶如何?”

    “移动?什么意思?”

    “就是会跑的靶子,你敢吗?”

    吴三桂眼中精光一闪,“你不会在靶子上捣鬼吧?”

    “小人之心!”金士麒哼了一声,他指着身边那匹黑色的骏马,大声道:“这马可是你爹骑来的,没人捣鬼吧。”吴三桂正在惊诧,金士麒已经转身喝道:“金财!你骑上这破马到南边那小山上去,然后把它放开。”

    金财惊呆了,“公子你要射马?”

    “没错!谁让它胡乱撒泼,又是黑毛的,在雪里那么明显,活该当靶子。”

    这话指桑骂槐,对面一身黑衣的吴襄气得差点吐血……

    “金兄,这可是千金宝马啊。”有人劝道。

    “宝个屁!”金士麒拍着旁边的金宝,“千金亦不足以偿我属下!”

    此话一出,现场诸人皆是心中凛然。昨日那个沉迷于温柔乡中的纨绔公子,今天竟然焕发着将帅般的威风。他掷地有声,心意已决,竟无人敢多言。

    金财见公子竟替他弟弟打抱不平,心中更是激动万分。他翻身上马就冲向远处的小山,这情形看在吴襄等人眼里更是无尽愤恨。

    那是大校场尽头的一座小山,背对着北方的群山。几座山头相连,山上连绵的稀疏松林。那果然是一匹宝马,四蹄翻飞,轻轻盈盈却跑得飞快,很快就爬上了山坡。远远地就看得金财翻身下马,他还踢了那马一脚,然后才调头跑开了。

    金士麒用测距尺瞄准了那黑马。这测距尺设计巧妙,上面的游标是按照男子的平均盔高“5尺5寸”作为标准——这也是明军定制的箭靶高度。但只要把尺子侧过来用,“5尺5寸”又正是蒙古马的平均身长。

    在战场上,最常见的目标就是人和马,因此可以作为测距的参照物。自古以来军人们就使用手指、手掌、箭头等物品进行对比估算,但准确度哪里比得上金士麒这把测距尺。

    那匹马并没有跑开,而是无聊地站在山坡上刨着雪,好像在找吃得。它的距离已经在测距尺的“一百步”范围之外,也就是比推到最远格子的游标还要小。不过没关系,金士麒忙速算了一下,是120步远。

    “托大了!”金士麒有些忐忑,“已经超过我这小弓的有效杀伤距离了……”

    此时,吴三桂就在瞪着肉眼、用肉手比划着那匹马。他寻思了片刻,突然转身向自己的家丁吩咐道:“换大弩来!”

    “弩?”龙武一伙的公子们立刻怒了,“开什么玩笑!”“吴三桂你无赖!”“说好的是比弓箭,又不是弩箭!”

    弩,天然就比弓更准。因为弩是先上弦,再射击,射击的时候肌肉松弛、不会颤抖。

    吴三桂没做辩白,但他的兄弟朋友们跳出来帮腔:“你们公子用那古怪的弓,我们又说过什么?”“弓弩本是一系!”“军阵上的弩难道不归于弓兵用?”

    两伙公子们大呼小叫,金士麒却一锤定音:“让他用去,出弩炮我也不怕!”

    这话说得痛快,但他等看到吴三桂的家丁抬来的那只弩,才暗自悔恨:“又托大了!”

    那是一黑漆漆的大弩,弩臂半人高,弩弓足有一人高。

    “金兄,如果我先射中了马,是不是你就不用射了?”吴三桂微微一笑,便上前一步把弩抓稳了,踏住前端机构用腰背之力拉开了弩弦!

    风更大了!

    “风啊,吹得更猛烈些吧!”一帮龙武公子们又开始捣乱,他们齐声咆哮道:“风!风!来吧!来吧!大风!大风!……”

    “哐!”那大弩声音狰狞,竟如金属撞击一般。那弩箭果然犀利,“嘶”地一声就消失在视野。

    众人屏住呼吸望着远处的小山……突然间,只见那马蹄边上的一丛荆棘剧烈一颤,溅起了一片雪。弩箭虽然射过百步仍力不竭,但并未射中。那黑马惊得逃开了几步,四下看看,又低下头安心地扒弄着积雪。

    一片嘲讽、失望的声音中,吴三桂又弯腰开弩,瞄了许久……终于射了第二箭。吴三桂忙放下弩,紧紧盯着远方。无数人跟他一样,瞪大了眼睛瞄着那匹马,等待着奇迹发生。

    他运气不好。这一箭射去竟然无影无踪,那山坡上连一点回应都没有。那些树随风晃个不停,满山的风吹得雪漫天飞舞,马仍然在玩雪……

    “再换个床弩吧!”不知道哪个龙武公子揶揄着喊道,余人皆大笑。

    吴三桂呆呆地望着手里的弩,他也意识到情况很不妙,若是最后一箭射不中可就糟了。他现在也知道金士麒这家伙身负秘技,恐怕真的能射中那马。万一如此,自己就全盘皆输!

    吴三桂忽然转身回到自己马前,放下大黑弩,重新拿起了那柄名为“小青蟒”的小梢弓,然后从箭袋里挑了一根箭出来。

    他转身,搭箭挽弓,根本没怎么瞄准,向山上随便一箭。

    刹那间,漫天一声凄厉的声响,如苍鹰在云端的嘶鸣——

    “嘎……”

    众人皆惊,那声音让人浑身汗毛倒竖,一些女人随之惊叫起来。“哨子箭?”“响镝!”有人喊了出来。

    紧接着,几个龙武公子齐声痛斥道:“无耻啊!”“吴三桂你耍赖!”

    原来那响镝射去,那马一惊,竟然溜溜地跑了起来!

    这吴三桂知道自己射不中,他就故意使坏让金士麒也射不中。这一场就是平局,之后他才有回旋余地。所以他故意用响镝把马赶走。

    “有勇有谋!”吴襄乐道,“这才是我儿子!唉,只可惜马没跑远……”

    幸亏那山海关积雪深厚,那马也懒,它跑了一阵,就停在一个山坡上继续翻着雪找吃的。金士麒忙用测距尺瞄了过去,立刻就算了出来:是150步,相当于220米!

    “金兄请!”吴三桂大声道。

    其实,150步远的马,并不比50步远的人型靶小多少。但三倍距离下,箭的散布范围会扩展到十倍,由此就更多地靠运气了。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马的躯干是横向的,比纵向人型靶难很多。

    还有杀伤力问题,箭的风阻大,衰竭极快。金士麒的四斗弱弓,10步能穿透人体,40步之内也能半透。但到了百步之后力道就只剩下小半,无法击穿肋骨和颅骨形成毙命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就是这道理。

    只希望武圣人保佑,让这根箭能穿透150步之外的那一层马皮!

    呼啸的北风从遥远的蒙古高原吹来,吹过阴山,吹过燕山,跨过喜峰口的长城,卷过渤海之滨的苍茫雪原,狂暴地撞在金士麒的身上。

    “七级逆风,稍偏左,风速15步每秒……”

    逆风,再加上遥远的距离——这距离已经远超出了测距尺的范围,也超过了他的上午准备“偏移量手册”的内容。但没关系,这难不住金士麒。

    千人注目下,金士麒“呼”地蹲了下去。他抓着一支箭在雪地上沙沙地划着,闷头算算数。“代数……再解方程式……余弦……”

    几个龙武公子们心下好奇,悄悄凑过来看,只见满地奇怪的文字。“好象是蒙古文。”“我觉得是琴谱……”还有一个公子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惊呼:“是萨满咒语……可怕!灭!灭!”

    “灭你个头!”金士麒站了起来,“这些法术,回头我会教给你们,让你们个个都成神箭手。”

    说完,他调节了瞄具的刻度。再抽出一根箭,凑在嘴上狠狠亲了一口,搭在弓上。

    弓已经高高扬起,斜指向了北方的天空。

    龙武兄弟们互相挤靠着,站在一起,手都互相攥着。交头接耳地评论着:“这行吗?”“在射鸟吗?”“你明白啥,大哥的弓软,所以必须吊射。”“我倒是觉得这只是一个‘起势’,接下来还有动作……”

    金士麒正缓缓拉弦,忽然听到有人喊道:“慢着!”

    转头一看,是田师傅,正匆匆走到过来。

    “士麒你听着。”田师傅竟然直呼了他的名字,声音小小的。金士麒忙凑过去,只见田师傅闭上眼睛,轻声道——

    “小鹰飞向深谷时,它的翅膀会变得沉重。小鹰飞向山峦时,风会托起它!”

    “……”金士麒惊愕了。在他的印象中,田师傅就像游戏中的那种满级的猎人角色,难道他还有一个隐藏职业是僧侣?“师傅你这算是……在祝福我吗?”

    “这是我听过的蒙古弓箭手的歌谣。”这老家伙用烁烁放光的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你果然还是猎人……等等!深谷?山峦?”金士麒是何等冰雪聪明之人,顿时心中通明。“难道……这诗歌说的难道是地势对气流的影响?”

    “师傅,那马儿就在小山坡上,背后是大山,我们是逆风……你是说远处来的风受到地形落差的影响,会把箭也压下来?”

    “我什么都没说。”田师傅却笑吟吟地点点头,“吴公子箭法有余,却经验不足,未能领悟这一点,因此他第一箭射低了三尺,第二箭做了弥补,仍然低了一尺半。”

    这老家伙竟然看得那么清楚,他是妖怪?还是在胡说?

    金士麒的理科大脑迅速运转着:“120步射低了3尺,我这150步……再算上风阻导致的速度衰减……而且我的箭更慢更飘……但高空风势受到的影响又略小……不好,参数太多要溢出了!”他蹲下来,在雪地上又迅速计算了一遍抛物线数据。

    他突然跳了起来,惊呼:“我岂不是要补充五尺的高差?”在之前计算的基础上,再瞄准马背上空5尺的地方?有那么多吗?但他相信,数学公式不会骗人、物理规律不会说谎!

    “还有那老猎人……再信你一次!”他暗道。

    金士麒再一次扬起弓。

    一百五十步,北风迎面,四斗弱弓。那根箭被撒放器紧紧扯住,缓缓拉向后方,下垂的准星却瞄准那马背上空五尺的地方。那里,是大明帝国北方连绵的山峦。

    金士麒放声喊道:“这一箭,向大明神工苏木匠致敬。”他心中暗喜:啊,终于轮到他了,过瘾!

    话音刚落,箭已离弦而去。

    在众人屏息等待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都已凝结。山海关大校场上,千百人都望着相同的北方,有人在空中寻找,更多的人则死死地盯着那匹正在踩着雪玩儿得兴起的黑骏马。

    “射飞了?”不知谁在问。

    但眼睛好的,却看得到:那箭正在半空中兜出一道弧线,正猛然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