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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将军故事
    天色尚早,金士麒准备去岛上查看一番,寻找破局的妙策。他叫上冯熊和几个亲兵伴随,又请魏百总当顾问。

    刚奔出水师指挥司,迎面遇到一个军将匆匆赶来。“大公子,一路辛苦啊!”那人远远地便一抱拳,“两年未见,你更是仪表堂堂啦!”

    “还好啦……”金士麒也抱拳。眼前这男人不过30出头的样子,面目清雅长须飘飘,象是个语文老师。身边没有金宝提醒,公子不知如何应答。

    幸亏旁边的魏百总抢上一步,拜道:“千总!”

    这两个字就足够了,金士麒立刻确认了此人的身份。因为“千总”、“百总”都是陆营的称呼,水师中对应的官衔是“艟总”、“舶总”,类似于舰艇大队长、中队长之类。这岛上唯一的千总就是金府的“亲兵千总”,名字是查应才。

    此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他是山海关副总兵查国宁的侄子,那人又是金冠的上司。所以老爹重用这查应才,也是为了向他伯父示好。这些关键角色,金士麒早几日便跟金宝打探清楚了。

    金士麒正想亲热地称他一声“查大哥”,那查应才却对魏百总说:“承蒙老爷提携,愚兄前日里已经被授了‘守备’一职,以后在官面上还请改一声称呼。”

    魏百总忙贺喜查应才高升,又赞道跟着老爷便有前途云云。查应才又问大公子:你不在老爷身边尽孝,出来乱跑个啥,这岛上又没姑娘——他话不是这么说的,但意思就是如此。

    “我要去冰上看看,寻个退敌之法。查兄,百姓和兵士们都很凄苦啊!”

    查应才略有惊讶,片刻后则说:“好。愚兄陪你四处看看。”

    众人下山,一路上无论金士麒问什么,查应才都知无不言。什么海岛地势、凿冰的区域、兵力配备、武器装备全都说了,甚至连最紧要的粮食储备也告诉了金士麒。不知道他是把公子当作自家人,还是明军根本没有保密意识……

    不过这查应才确实有些才干,他带着金士麒走上凿冰区,又登高遥望了粮仓、兵营、海港。他言语干练,却说得头头是道。解说若是建奴大军来袭,会如何布阵、如何迎敌。金士麒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看来此人不是个靠着父辈才混上来的庸才。

    他们又回到水师指挥司,便有军官来报告今日逃到岛上的灾民和溃兵的数目。查应才记录在在册子上,再交给金士麒看。原来如今这觉华岛上不止有龙武水师的7千人,还有山东莱登水师的近千人也困在岛上。最近十来天还收留了关辽溃兵2千人,还有本地的民户和滞留的商户4千口。逃避至此的灾民,更是多达1万6千口。

    岛上军民总数:3万。

    “大公子知道为何我愿冒风雪跟你走这一遭了?”查应才合上那册子,“三万人的性命啊。现在老爷病重,但军中还有几位将军在筹谋定夺。若是公子能出奇策,哪怕是……只言片语,说不定也能让我们豁然开朗啊。”

    “查大哥放心,这一趟你没有白跑。”金士麒点点头,“我已经得了三策!”

    “三……”查守备不敢相信。

    查守备正要询问是哪三策,忽然几个金府私兵跑来报告,他们远远地便喊:“大公子,快!老爷醒了,要见你呐!”

    金士麒只能立刻去见那老爹。

    ……

    金冠将军果然醒了。

    金士麒悄悄进了那卧房,心怦怦乱跳。一抬头,就看那老家伙正坐在床上,双目中充满血丝。他眼睛一瞪,指着金士麒声嘶力竭地吼道:“快!抓了他!”

    金士麒吓得转身就要跑,被田师傅一把擒住手臂。“公子别怕,老爷他神志混乱,烧糊涂了。”

    再看金冠,他正把手指向窗户:“外面还飞着个人,快射他!”那老汉不停地胡言乱语,好像能看到虚空中的鬼怪。

    金士麒心惊胆战地凑过去,弟弟士骏早已跪在床边,他脸上泪痕纵横。

    “麒小子!”金冠突然认出他了。这老头灰凄凄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血色:“别哭,你娘就回来,再等几日……别怕,爹陪你们睡……”那声音,真如慈父一般和缓,红通通的眼眶中却噙满泪水。

    金士麒忽然醒悟——或者说是被激发了一些记忆。十二年前,这公子的母亲去世之后,这老爹就是如此安慰着三个儿子,哄着他们一夜一夜。

    “爹……”士骏在旁边哭了出来。

    金冠扯住两个儿子,“给你们讲故事……”他忽然四下看看,“鹏儿呢?”

    金士麒想起那母亲去世时,那金世鹏才刚出生啊。他轻声说:“三弟吃了奶,就睡了。”

    “好,我小声点……”老头果然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了婴孩。金士麒乖乖地竖起耳朵,正想听这老爹要讲什么。他等了半晌,金冠却笑道:“我讲得好吗?”

    “好!”金士麒使劲地点头。

    “都死了!”金冠呜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竟嚎啕!“我们用肩膀扛着那浮桥,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过去,全都过去了,全都死了!”

    弟弟士骏已经泪如雨下,“爹……别讲啦!”

    “河那边的奴兵,一波一波,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四川白杆子全都被围住啦!白杆娃子一个人也没跑回来。”

    金士麒觉得脑袋中微微一震,他猛然醒悟啊!

    这个故事他听过!

    是金公子残留的记忆——这老爹讲的是五年前的浑河之战。当时的金冠是浙江水师的一员,跟随大军赶赴辽东。当时沈阳已经沦陷。他率着400水兵在浑河上架设了浮桥,三千川军便踩着那浮桥匆匆过河……最终却全员战亡。之后浑河南岸的浙江援兵也遭到数倍的建奴围攻,也是全员战亡。

    金冠呜呜地哭着。“那河中,飘满了尸体呀!那些四川白杆子,一茬一茬地被大炮炸粉身碎骨!河都是红的呀……”

    那一场战斗不仅悲壮,也是辽东战场的转折点。在明朝数百年间,四川、浙江、广西,堪称帝国最强的三大兵源地。但浑河一战,四川和浙江两地的兵被屠杀,这彻底击溃了明军的信心,之后才有关辽军溃兵千里。

    五年之后,在这凄冷的觉华岛上,金冠还沉浸在当年那悲切的记忆中。他把手在空气中胡乱抓着:“捞呀……捞起一个是一个……快抓紧我呀……”

    他死死抓住金士麒,手指烧得滚烫,皮肤都皴裂着。金士麒不忍心,便任凭他抓着。心想这老爹真是得了风寒?怎么会烧成这样子?

    那兄弟俩都被老爹扯着,充当着“被救的明军”。屋子里只听那老将军声嘶力竭地吼叫。屏风外面也站着好多人,都是金府的部属。甚至莫儿也来了,她躲在角落里也是泪流满面。

    “啪!”金冠一个耳光打在士骏的脸上。金冠指着苏莫儿,对二公子吼道:“你混蛋!又带了女人回来!”

    士骏被打懵了。金士麒忙扯住金冠:“爹!我才是士麒,那是我的女人。”

    “就是你!”金冠一把扯住金士麒,怒得喷火:“混小子,你才十四岁!”

    “我都快二十了。”金士麒忙解释。他望着苏莫儿,突然心中产生了勇气,他朗声道:“爹!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胡作了!这女子是我今生最后一个,求爹允许,我要明媒正娶她。”

    此言一出,房中诸人皆惊。莫儿更是瞪大了眼睛,竟没有喜悦,只是恐慌。

    “好呀!”那老头突然乐了,“门当户对吗?”

    金士麒黯然,你都烧成这样了,还惦记这个。他含糊道:“配我足够了。”

    “好呀!”金冠指着莫儿,“你爹是哪位将军?”

    金士麒赶忙摆手不让她说话,没想到苏莫儿却径直地走上两步,轻轻一拜,“回老爷,我家姓苏,爹是匠户营的木匠。”

    “啊!”金冠大吼一声,抓住金士麒就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让你作!你就不懂我苦心!你混!我死了谁他娘的罩着你!毛文龙的闺女你不要!”

    金士麒被打得很惨,他苦道:毛文龙的闺女我可不敢要,再说是人家看不上我……但金冠打得兴起,下手更狠了,拎起旁边药瓶子砸来。

    莫儿忙扑上来,死死扯住金冠,她哭道:“老爷!小女自知低贱,本不敢攀附公子,更未曾妄为主妇。只求能服侍左右,作妾做婢都情愿……公子他有忠有义有才学,对我也……以礼相待,他并不是你们眼中那般不堪!”说到这里,这小娘的声音竟变得决然,甚至有些傲然,“这只有我知道,竟只有我知道。”

    “莫儿!”金士麒悲喜交加,“你知道得太多了!”

    他心中百般感慨,万般幸福。没想到莫儿对自己真诚如此,这一路艰辛坎坷没人相信,竟只有她一人支持自己。“莫儿,我得你一人足矣!”

    突然,金冠竟然“咚”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指着金士麒大吼:“他不是麒儿!他不是!抓……”

    话音刚落,金冠突然一捂肚子,便瘫坐在地上。他手指间竟然有鲜血涌出……

    众人皆惊,忙上来抬起金冠放在床上。再扯开手臂,果然是暗红色鲜血从衣服上渗出来。再揭开衣服,那里面竟然包裹着绷带。

    原来这将军根本就不是风寒,他早就身受重伤!

    “关门!”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急吼,“各位都不许走!一个都不许走!”

    金士麒暗中扶剑,转身一看,只见门口正站着一群军将。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老年将军,刚才喊“关门”的正是此人。

    虽然头一次见面,但金士麒立刻就认出了此人:他是姚孟阳的爷爷姚与贤,水师左营的游击将军。这祖孙长得太像了,都是胖鼓鼓,圆鼻头大眼袋的样子。而他身后的两位中年将军,应该就是另外两营的营将。

    “诸位万万不可在泄漏出去。”姚与贤说:“金参将不是伤寒,是被人用火铳打中肚肠。”

    两个公子一起吼了起来,二公子喊的是:“谁打的?”大公子吼道:“连我们也隐瞒?”

    “你爹不许说!”那老将军吼道。“你爹亲口与我们几位交代过,不许告诉别人,包括三位公子。说是三公子年幼,大公子……也就罢了,但二公子会去报仇,这只会遭来更大的祸端。”

    “为什么不让报仇!”二公子锲而不舍地吼着。

    “为什么我就罢了?”金士麒也怒道。

    但姚与贤那老头很顽固,闭着嘴巴。若是被逼急了,他就说:“等金参将醒来你问他!”若是再追问,则怒道:“我也不晓得,难道让我胡说个名字来?”

    这时候医师也赶过来拆开绷带,那肚子果然是惨不忍睹,已经开始溃烂。金士麒知道这老爹是因为感染、脏器衰竭、以及败血症等等,最后才如此高烧,恐怕真是挺不了多久了。

    屋子里没有哭声,都是见惯了杀戮和死亡的爷们。金士骏也坐在床边只默默地流泪。

    姚与贤等将领又好生叮嘱,不许把金冠受伤的事情透露出去,便抬腿要走。

    金士麒忙追上去,“姚公!还有一事!更紧迫!”他压低了声音,“关于眼前的局势、如何退敌,小子我有三道良策。”

    姚与贤皱皱眉头,“公子哥儿,你别参合了。”

    金士麒急了,“三万军民生死存亡,就不能容我说几?”

    “也罢。”姚与贤冷冷地应了一声,“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