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海冰!
天启六年这妖媚的冬天,寒风在长城内外和辽东大地上肆虐横行。觉华岛冰冻三丈直达海底,张山小岛孤悬在5里之外的大海中,它四周也结满了数十步宽的浮冰。
这浮冰曾将岛上三万军民暴露在建奴的铁蹄之下,但此刻,它也成为了奴兵们的障碍。
建奴的二百条皮划子,分作东西两路向张山岛登陆,他们奋力地划着冰水,推开那大大小小的浮冰。但随着海岸的临近,那海冰也更加厚重难驯。冰块在海浪和暗流的涌动下缓缓游弋、撞击、旋转,奴兵们用浆和矛跟它们搏斗,步履维艰。
再往前冲,就是薄冰层。皮划子撞过来,那冰便接连成片地爆裂,把皮划子也卡住动弹不得。若是胆敢跳上去,冰层就“哗”地崩塌。奴兵就用矛、斧子、狼牙棒一路砍砸着前进,在冰区上砸开一条条航道。
皮划子的速度慢了,距离海岸更近了,明军射来的箭矢也更精准。此刻的奴兵必须举起盾挡住头脸,费力地敲砸着冰面,一尺一尺地奋进。
战斗陷入了胶着状态。
熬过了最初的惊慌之后,明军也逐渐稳定了心神,加快了射击频率。弓箭手们互相招呼着,集中射击距岸最近的皮划子。十几根箭齐齐飞去,那皮划子上便是惨叫连连。偶尔还有运气绝佳的箭矢会穿透防护木板的缝隙,将猪皮气囊刺破漏气。每个划子都由6只猪皮捆绑而成,若是射穿了半数就会有精彩一幕上演:一船五个苦命鬼齐声哀叫着,他们身下的筏子越来越软,逐渐变形,随后一股冰水滂湃着冲了进去,最后是翻腾的水花将他们全都吞噬。
但同时,有些奴兵一路折腾着冲上了硬冰区。龙武水兵列着矛阵齐齐地冲杀上去,以10倍、20倍的兵力来围歼一股股的奴兵。
上岸的奴兵无不奋勇拼斗,瞪着如狼一般的双眼嚎叫着,身手却都敏捷非凡。他们在接阵的刹那间用盾和刀剑抗住长矛,闪身扑进、近身砍杀长矛手。明军阵列两侧的刀盾手——如果没有吓破胆的话,就会大吼着杀入阵中,用盾、用刀拼命砍杀撞击不停,如疯狂一般。
每次杀掉一组五个奴兵,也至少要陪送五个明军的性命!
海岸上已经是厮杀成片,淋漓的鲜血泼洒在白雪上迅即冻结。一个个鲜活的汉子被砍倒、戳倒,在轰鸣中被弹丸穿透身体,被狼牙棒打碎了半边脑袋哀嚎着在地上翻滚着,最后静静地躺在冰凌之间,抽搐着,慢慢冷去。
有时候一群士兵在冰层边缘鏖战着,刹那间那冰轰然爆裂,几十个汉子一起翻滚在冰水之中。几乎没人能活下来,他们都是重甲在身,他们哀嚎着扑腾几下便沉入海底。只留下几个恰巧在断层边缘的士兵,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然后惊醒一般杀向另外一股敌人。
明军越来越多,那些来自溃营的轻步兵们也全员压上。这空气中的血雾也涌进他们的胸腔、激荡着他们的心神。
但明军的阵线在后退——越来越多的皮划子抢滩登陆,甚至有几处已经聚集了数十名奴兵结阵顽抗。他们守住了一块冰区,他们一个个战死在那里,但后面有更多的皮划子拼命冲向这边。
……
这时候,明军的阵中正隆隆赶来一队新的士兵:他们穿着浅灰色的短棉衣,都没有着甲,却成群结队地扛着一具具重弩。
他们就是山东登莱水师的残部,是金士麒的掷弹兵。
这次金士麒学乖了,先跟查应才商量,把这最后的力量投上战场。查应才留下魏百总管束岛中央的工辎大队,把那8个小旗的掷弹兵分散派往两岸,补充到各龙武百人队里去。
每小旗的掷弹兵有20人,扛着5台大抛弩冲到冰层上面,在几面小盾的掩护下不断抵近、抵近。他们匆忙地架设弩机、测算着距离,只听“喀”地一声暴响,一块的火砖打着转儿,飙了出去!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七日,清晨时分。辽东张山岛的海滩上,掷弹兵的第一场演出开始了。
第一块火砖旋转着抛出了24步,稳妥地掉在了一个皮筏子上。它没爆炸,却将一个奴兵弓箭手砸死在冰水里。
紧接着便有数十计的火砖弹射出去,最远的达到30步的距离!刹那间,在战场上划出道道浅青色的烟痕。火砖投射的精度比预想的要差一些。建奴的筏子只有几尺宽,而且在移动。一轮5发齐射,至多只有1块能命中目标。命中的火砖只有少数落在舱里爆裂起火。
一旦爆炸,那效果倒是真艳丽!先是金黄色的光芒崩裂开来,紧接着就是斑斓的火苗在几个汉子身上窜起,随即便是浓烟升腾,飘起猪皮的香味。
平均三、五次齐射,就点燃一个筏子。性价比颇高。
建奴在最初的惊慌之后,立刻集中攻击掷弹兵。奴兵几乎天生就是猎人和战士,他们敏锐地锁定了最惹起仇恨的目标。箭矢密集地射杀过来,立刻有几队掷弹兵们人仰马翻。还有些上岸的奴兵,他们抗住了第一轮围攻,就冲出来杀向那些掷弹兵。
明军的现场军官们立刻召唤援兵去阻杀他们,再派出持大盾的步兵护在抛弩阵地的前沿,用肩扛着大盾承受着箭矢的一轮轮射杀。
此刻的明军阵列,主官查应才守在海滩中央的大旗下,工辎领队魏广良守岛中央,金士骏镇守在西海岸,了不起的金士麒镇守在东海岸,田叔光居中来回策应。
此刻的金士麒提着剑、背着弓箭,带着几个亲兵站在海滩上,他粗略一数,建奴两成的皮划子已经消灭在浮冰区,四成还在冰水中奋力前进,另外的四成已经上岸——半数在杀人、半数被杀死。
但此刻这明军的阵列已经达到了负荷的顶点,羸弱的轻步兵们只能分段苦苦支撑,后面的冯虎已经在杀逃兵了。前面全靠着龙武的几队水兵们,他们轮番地赶赴最凶险的地段,到处厮杀不停。
金士麒哀叹道:“娘的!忙得像打地鼠一样啊!”
这时候,有人惊呼:“有船来了!”
金士麒忙望过去,只见北方的海面上竟真有两条船,正从晨雾中驶出,展开风帆破浪而来。那船上没有悬挂大明的朱雀金旗,也没有水师的碧海蓝旗。
已经有很多人发现了那船,都在猜测那船的身份。那船型是明军水师的沙船,可是它们却从觉华岛开来……金士麒的心猛然一沉,他想起来了——那两条沙船,来自之前藏在觉华岛上的六条船中!
那船上分明有士兵,虽然相距至少2里,也逐渐看得清那上面挤着黑压压的人。金士麒拼命地想着奴兵是如何将那船推下了水,没错,查应才说过沙船的船型比较邪恶……最可怕的是它能冲上浮冰,直接冲到硬冰区来,卸下满船的人!
一条船上,至少能拥挤100个奴兵吧!奴兵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很禽兽。在眼下的浮冰区上,10个奴兵就能站稳脚步,30个奴兵便能控制一大片冰层,现在要一次运来100个,那将扭转战局!
果然,海滩上的建奴看到强援抵达,立刻狂呼起来。两队奴兵拼杀出包围圈,会合在一起结成了近50人的圆形阵,正向岸上推来。明军们却逐渐慌乱起来,几个百总惊吼着召集龙武水兵前往击杀。可惜水兵只有600名,分派在这片海滩上的只有一半,至今能苦苦鏖战的已经不足200。
终于听到火铳声声乍起,田师傅带着最后一队30名火铳手赶到了。金士麒气势汹汹地扑过去,扯住他的胳膊吼到:“看看你干的好事,那船就是你的宝贝嘛!撤退的时候你没砸船?”
田师傅怒道:“我凿了呀!一定是他们又修好了!”
“没天理啊!”金士麒怒道,“查守备说修一条船要半个月,他们凭什么当天就下水!”
田师傅甩开他:“我确实凿了,船板也拆了,龙骨肋骨都断了。”
“哈!”金士麒简直气炸了,指着海中正顺风狂袭而来的两条沙船,“那它为啥还开得那么欢,倒是沉下去啊!”
他话音刚落,忽见一条船微微一晃,竟然有些歪斜。紧急着就看那船上的奴兵人影攒动四处奔走,已经陷入慌乱。那船在海面上正逐渐矮下去、矮下去。
金士麒脑袋中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着1里之外那惊人的一幕,手还依然指着那边。转瞬间,那船原地打了半个转子,竟然沉了!金士麒转身过来,对着东面海岸的战场,他如雷神一般咆哮着:“那是我干的!”
竟然有一条敌船自沉了!
海岸上,明军群情激昂,都狂叫起来!那好似上苍的预兆,好像神灵的眷顾!
“压上去!”“全都压上去!”军官们吼着。“杀!”“砍你丫的!”“你奶个腿的!”士兵们嘶叫着。火铳队也终于完成了一次填装,向着建奴密集的阵列开火,烟尘被北风吹遍了血腥的海岸。
金士麒盯着另外一条船,用手指着它狂念不止。但那条船非常结实,正顶着金士麒的连绵诅咒疾速冲来。海岸上明军已经陷入疯狂的拼杀中,所有人都明白:必须在那条船冲上岸之前解决战斗。
在北风呼啸中,那船竟开得飞快。它已经避开了正面的海岸,朝着金士麒这东边来了。那船后拉着一条漫长的浪痕,船上号角声声,好像发出决战的讯号。待它来到东海岸之外,就看到船上的兵士们正忙着扯着缆绳和风帆,同时那船便歪歪扭扭地调头向西,四周几十只船桨乱翻着,正斜斜地冲向岸来。
岸上的厮杀已经陷入白热化。几百名明军已经包围了最后30名建奴,围着他们砍杀着。掷弹兵们也操起火砖,点燃了冲上去往阵里面抛着,在那里乍起一团团火光。
那包围圈一点点缩紧,血从士兵们脚下滚滚涌出,肉屑和断肢在人群头顶纷飞。那一片刀剑长矛终于交织在一起,把最后几名建奴顽兵的身影淹没。随即,海滩上爆发出一阵如海啸般的吼叫!
但就在他们身畔的冰层上,还有最后30几个皮划子的奴兵在奋力地凿冰上岸,还有零星的奴兵已经从四面杀来。那海上,那条大沙船载着百多名全副铠甲的建奴重步兵正破浪而来。
那平直的舰艏上浪花滚滚,它冲开重重的冰凌,轰撞在了冰层之上!
“结阵!”金士麒挥剑吼着,“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