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金士麒一行人上了北岸进入柳州城,拜见他的另一位顶头上司:“柳庆参将”何玉九将军。
广西的最高将领是“广西总兵”,镇守桂林府。其下设有5位参将“分守”各地。这位“柳庆参将”所辖范围是柳州和庆远二府,包括南丹卫、柳州卫、庆远卫三支世兵部队,还有十个独立的守御千户所和各处营兵。
明代后期的军队编制是“世兵”和“营兵”并存,很多军官都肩负双重军职。今天要见的这位何玉九将军不但是“柳庆参将”,同时也是“柳州卫指挥使”。
金士麒也是“世袭千户”和“水营都司”双.修。在世袭职务上,他受南丹卫的白指挥使管辖。在都司职务上,又要听令于“柳庆参将”。两位上司同时管着他,他都要小心伺候着。
金士麒晋见何参将,那场面很是隆重。
何参将是个浓眉阔鼻的中年人,穿着崭新的官袍,候在正堂中央。身边八个亲兵侍卫长得也很精神,分别提着宝剑、弓箭、马鞭之类的东西。他身后站满了十几名武官下属,品级大多与金士麒相当。
“属下金士麒,拜见将军。”金士麒叩拜。
“不必多礼。”何参将忙上前搀住他。
“属下来迟,请将军责罚。”
“责罚什么,我还要重重谢你。”
真哒?谢什么?金士麒心下疑惑,也不敢多问。
随后他奉上礼品,他早就打听过这位何参将是个“儒将”,特意挑选了文房四宝作为礼品,都是从江南带来的上等货色,还有“白物千两”在礼单末尾压阵。那参将连声道:“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啊!”就收下了。
看座之后,何参将便热情地问候金都司你们一路辛苦啊。金都司忙回答一路顺畅其实并不怎么辛苦。何参将又对龙武水师赞叹一番,向金冠等将军的殉国表示悲痛惋惜。金都司连忙起身代表诸将领子弟叩谢。何参将赞赏金都司在辽东战绩辉煌,金都司忙说些须小功何足挂齿。
何参将又提及前几日迁江被十寨围困之事。说若不是金都司妥善处置,恐怕又是一场灾祸。“金都司,我要重重谢你!”
原来如此啊,就等着呢!金士麒立刻卖乖:“那本是属下之责,不敢称功,但求无过。”
“有劳诸君,前些日确实凶险。说实话,不是桂林府不想应援,整个广西都无兵可调啊。”何参将无奈道。
直至天启六年,贵州的战争已经延续了五载。前有奢崇明,后有安邦彦,他们领兵数十万称王作乱,搅得大半个贵州都陷于独立状态。
朝廷每年耗在贵州的军费多达百万两,这暂且不说,更要命的是各地的兵马都困在贵州作战。如今广西北面的几个卫要轮流驻防贵州,南边几个卫也都防御各自属地的山民。何参将说迁江十寨的动静还算小的呢,南边浔州那边已经聚集山兵数万,一场恶战恐怕不可避免。
总而言之,广西军情危急啊,未来数月里少不得金都司等诸君上阵。金都司忙发誓会奋勇作战再立新功,绝不丢脸。
参将堂前壮士激昂,宾主相谈甚欢。
随后,何参将屏退左右,只留下金士麒一人。他盯着金士麒,上看看、下看看,最后冒出一句:“我等你许久了!”
这句话他好像憋了很久的样子,说完了还长吐一口气。
金士麒暗道:“终于开始正题了。快说,要怎么谢我?”
“金都司。”何参将深情地唤道,随后说了一句很要紧的话:“我收到了刘公公的信函,说你是自己人。”
金士麒心中一暖。刘公公啊,他在这世界上只认识一位刘公公,就是他的好卖家、老朋友、时任山海关监军刘应坤。没想到这位何参将在宫里也有人啊。
刹那间,金士麒嗅到了白银的味道。
何参将话锋一转,又赞金士麒是“辽东战场上冰火历练的强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本想把你们调到柳州卫来,可惜没有空额。不过也好,你可以抽调一部分人来水营,这更合我意。”
终于谈到水营了,金士麒很兴奋。“将军,不知咱柳州水营如今是何状况。”
何参将一笑,“柳州水营,此刻还不存在。”
何参将为了加强他的语言表述力度,还把手在半空中平平一挥,好像要擦掉什么。“除了你这个都司,一个人都没有。”
“那挺好。”金士麒点点头。自从经历了“老爹是敌占区的副千户”事件之后,他的神经系统已经粗得可以接受一切奇妙的事情。
何参将好像想起了什么,“但是有两条船,还很大呢。让我查查……”何参将翻开几份官文,终于找到了信息的出处,“看这里,兵部的通令,调拨四百料大福船两条……奇怪,船还有名号,一曰龙泽,一曰武腾?好吧,都给你了。”
金士麒满头汗,那本来就是他的船。看来这水营真是要从零开始了。
何参将又介绍说,广西曾经设立过梧州水营和南宁水营,后来都裁撤了。从此捍卫广西河流的职责,都交给了各州府的守御千户所和盐检司。“可以说,这柳州水营是为你而设。”
金士麒心想刘应坤这太监真厉害,我请他安排个“正职都司”,他找不到空位置,就硬设立了一个。如今我成了空头都司了,我可以告他欺诈吗?
何参将却忽然一笑,“这水营,也是为我而设!”
“……”金士麒觉得这话太过奇异,隐藏了很多信心,“将军何出此言?”
“你来。”何参将指着大堂后门,“我要重重谢你!”
金士麒黯然:“已经谢我第三次了。”
何参将领着金士麒穿过后堂,走过一路亭台长廊,步入一处后院。只见那小院子素雅而宁静,居中一座小阁楼上爬满藤蔓,正是返璞归真溶于自然。院子里花团点点、树影摇曳,小鸟在地上觅食,小虫在空中翱翔。路边的铜炉中熏香袅袅,竟颇有一番仙气!
金士麒心中欢喜,暗中打算回到藏宝港之后,他的千户府也要如此布置一番。若是闲暇时,带着心爱的女人(们)在其间荡着秋千,赏花、品酒、吃葡萄,一定很有情趣。哎?何将军莫不是要把这园子送我吧?
何参将推开那间小阁的木门,里面是一间书房。只见两个美人躺在席上,还没起床。
“就是……如此……谢我?”金士麒一愣,慌忙退避。
“哎!你们出去!”何将军低吼着,有些尴尬。
随后就听到悉悉碌碌的声音,一阵香风席卷而去,两个美人退开了。金士麒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是侥幸和是失落。
再看那书房,竹影婆娑、暖风习习。临窗摆放着一张古朴的书案,上面铺满了正在书写的纸卷。旁边的席子上还堆了十几本兵书和书稿。金士麒打破沉闷,道:“先父也藏兵书百部,如今被我带来广西,可惜多是破旧。属下回去先抄录一个名录送来,若是将军看中哪部,属下便找人誊写了再送来。”
“好好!”何参将果然欢喜,“那比真金白银还珍贵。金都司,你看这是什么。”
金士麒随着他的指示向那书案上一看,只见那些白纸上勾勾画画的线条,好像是儿童简笔画。“将军在画……竹子?”
“是兵书。”
“……”金士麒再仔细一看,果然,那画的依稀是营阵布局,还小楷记录着年月日和作战经历云云。“啊,好复杂的阵势!”
“本将在整理贵州作战经历。”何参将拿起他的宝贵记录,开始缓缓地讲述着。他给金士麒指看纸上的圈圈点点条条道道,金士麒拼命地将那些符号转化为真实的战斗情景。再配合参将的解说,逐渐领悟到一些非常宝贵的战争经历,其中涉及很多战术细节。
何参将指着密密麻麻的线条,“我这里画的是土兵所擅用的竹枪,那些东西很讨厌!那枪被砍断了,后面的小贼就送上来新的,砍之不绝啊!”
何参将指着一朵朵的小圆圈。“我这画的是树林,他们都藏在林子里,一股股地窜出来。他们学着鬼叫互相呼应着,左右突袭扰乱我们阵型。”
何参将指着一团团的斑点标志,上面还写个歪歪扭扭的“毒”字。“这是他们射的箭,都涂着毒,很可恶。那些土兵随身都带着蛇虫,我们一半的兵士都丧于毒害。”
何参将指着一个大方块,那里面圈养这很多小人形状,他的声音便哽咽了:“这是贵阳。我们各地的援兵总计六万,全都困在这,打不出去,只能苦等援兵。粮食吃光了,只能吃人。”
“……”
“先吃百姓。”
“……”
“很不好吃!”
“是啊。”
“我们困守了整整一年啊!二十万百姓都吃完了,各地各卫的部队就内斗。几万人吃啊吃,最后只剩下两万。”何参将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围城中的故事和细节,如何抓人,如何夜晚防止偷袭,如何故意把身上弄臭,如何烤肉不会焦臭……还有什么部位味道古怪难以下咽。他讲得很生动、很具体,听得金士麒一边哭一边吐。
“为什么不攻出去呢?”
“奢安乱兵很是厉害,打不过啊!攻出去是死,逃回来就被吃,还不如留在城里吃别人。”何参将悲痛地说,他突然抓住金士麒的手腕,吓得金士麒一激灵。
何参将露着雪白的牙齿,“你晓得我们最后如何突围?”
“愿听其详。”金士麒缓缓抽出手臂。
何参将却先问他:“你先说说,你是如何平复迁江十寨之乱?”
“跟山民交朋友,领他们干活赚银子。”金士麒言简意赅,“山民有活路,就不会走死路。”
何参将哈哈一笑,“嗯。你偷学了我的策略!”
金士麒正在诧异,那何参将忽然转过身,他推开阁楼的窗户向外望望,确定无人之后才继续说:“奢、安那两个大贼虽然狂暴,但他们手下各部山兵酋首并不心齐。”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后来,我们跟那些酋首联络上,用‘盐’作交易!”
“盐。”金士麒的心中怦怦乱跳,心想今天最重要的部分来了!
那贵州西部和邻近地区都不产盐,历年来都靠四川和云南输送井盐。战争爆发后整个反叛地区都被封锁,盐更成了绝对禁品。据说盐荒最厉害的地方,1斤盐卖1两银子,1石盐价值百两,能换10个黄花闺女。战争持续了数年,当地各部山民土著苦不堪言。而“广西军”正是利用这一点,经百般周折之后才与当地叛贼建立信任,最终达成了“以盐换和平”的交易。
何参将总结道:“最后我们不但解了围城之困,还通了一条财路!”
金士麒豁然明白了,这老家伙绕大圈子,忆苦思甜,又呲牙吓唬人,就是想表达“通敌卖盐”的合理性啊!不过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也跟我说,他真把我当自己人啊!
何参将继续解释着,他们已经打开了一条“商路”,从广州的海商那里拿私盐,每石10两银子,运到贵州南部20两卖给土著酋首。这价格不算黑,他们不敢卖太贵,因为“贵州伙伴们”很不好惹。
何参将骄傲地说,“现在从北京到肇庆(两广总督府)到桂林到柳州,各处将领、大人、管事都打点好了,可谓一路畅通。金士麒,现在你知道我要如何谢你了吧?”
金士麒心中通亮,忙拜道:“请将军吩咐便是。”
“我要让你加入这笔生意!”
“我有何能?”金士麒的脸都红了。
“这生意开始时,每年只卖几千石。但接下来每年都翻番,估计明年的规模要扩展到四万石,那就是四十万银子的毛利润。货太多了,再走陆路太冒险了。现在你懂了?”
“所以……才建立水营?”金士麒惊道。原来新生的“柳州水营”就是这个使命啊,竟让人徒生一丝伤感啊!
“没错,从广州水路运道庆远,之后再陆路去贵州。”何参将把手在空中挥舞着,“之后还没完。我们的贵州朋友收下货物,却只能付三成的银子,其余的都用粮食、马匹、铜铁之类土产顶账。粮草马匹就作为军资囤在贵州,留着过几年打仗用。剩下那大约一半……价值四十万的铜铁也要水路运到广东去,作为咱们买盐的本钱,还给海商。”
“小的斗胆问一声……最关心的……那啥……分给咱柳州水营的……”金士麒琢磨着措辞,这情形太刺激了。
“毛利的十分之一,四万两,分给你。”
金士麒脑筋飞快,每年运输4万石盐,那种300石装载量的大船就要准备30条,一年到头连续奔波啊!那每年的运输成本也要2万银子,剩余的也刚刚够营造费用……4万两看似很多,油水却不厚啊。
“是啊,利润很薄。”何参将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生意越铺越大,收银子的时候在后面呢。”
金士麒点点头,他暗道:“总额80万的大生意,只赚了2万毛利,这纯属是快递公司的角色啊!你这家伙口口声声要谢我,却是让我承担最辛苦且最凶险的环节,真是太无耻了!他一咬牙,狠狠一拍大腿:“好吧,我干了!”
他答应了。
无论如何,他必须加入这大潮中。虽然眼前没什么利润,但至少能把自己的“柳州水营”建立起来。他要尽快拥有自己的部队,尽快融入到“西南军政体系”中去。而且还可以跟贵州土财主和广东大海商勾搭上,这种机会,求之不得!
“好!好好!”何参将立刻乐了。他立刻推门,冲外面呼唤道:“如梦、如花,过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