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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良田百万
    两个月未见,冯虎瘦了。

    而且他更苍老了,一副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模样——疲惫、厌倦、麻木,浑身的腥气。他才36岁,一张蜡黄的脸变得黑灰,鬓角已经冒出银丝,牙齿也缺了好几个。这一个月来,他带领水营军情司的20名情报人员和精锐的“夜莺”侦察队在浔州探查军情,把那几百里山河走了一遍,历尽了凶险和坎坷。

    在金士麒手下当差,不容易。

    但这一个月的成绩很丰厚:冯虎在“浔州府城”和战争最激烈的“贵县”设立了两个联络站,招募了30几个线人。以后每过10天,就会有新的军情传到迁江来。

    冯虎还整理了一份厚厚的报告,包含了浔州的地理、航运、人物、敌我兵力、事态来龙去脉,全方位地勾画出了整个浔州战场的惨象。

    在天启六年九月末的当下,南丹大军还在操训,甚至武器还在研发、造船场还没动工,但水营的情报人员就已经开战了。一个月里,有4名人员死在那片土地上。

    金士麒没着急看那份报告,他也不必说感激的话。他对冯虎的信任、依靠,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就是他最大的奖励。“冯把总,把那死个兄弟的名字抄给我,他们可以入英武祠立牌位。我会用胡扶龙的血祭他们。”

    “都司,他们不是山贼杀的,是被浔州卫的人害死的。”

    “浔州卫?”金士麒惊问。搞什么嘛,那不是咱南丹卫的兄弟单位嘛!

    冯虎压着怒火,简单说了他们一行人抵达浔州之后的艰辛。几次险遭战火也就罢了,他们还处处受到当地卫所军队和各级官衙的掣肘。那4个兄弟就是被浔州卫的人故意泄露的身份和行程,死于叛贼的偷袭之中。

    “都司,他们在排挤我们。”

    金士麒忽然想起两月前去广州的船上,吴永博也有过一番告诫:让他不要插手南边的事情,他还拿“驯象卫”的惨痛例子吓唬金士麒。如此看来,浔州那边的军队和官府必然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冯把总,你心里还藏着什么话,尽管说。”

    冯虎道:“官府是在逼胡扶龙造反。”

    “此话何来?”

    “此话……都司啊,我们整理这么厚的一堆资料,每一张纸都染着血,你倒是看看呀!”

    “喔!”

    那胡扶龙是浔州山民大族,祖上曾拜从三品的“宣慰使”土官。他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家有农妇成百又上千,生活乐无边,更有良田数十万,幸福赛神仙。

    农妇也就罢了,他那些田产是全广西最肥沃的土地,就位于郁江两岸。赤脚踩在上面,趾缝中冒出金灿灿的油脂;埋下几粒种子,第二天就能长出参天的大树。

    于是,那些田被官家看中了。官府的逻辑简单而粗暴:只要胡扶龙造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杀了他,收了他的一切。

    胡扶龙当然不会主动造反,他又不是傻子。但官府有办法:用“辽饷”来逼他。辽饷是当时的农田附加税,用做辽东作战的军费。名义上每亩地征收9厘银子,但各级官家层层加码之后,实际征缴的达到了半两之多。

    胡扶龙是山民土司,一向享受“免征辽饷”的待遇。但去年官府就通知他了,“缴纳辽饷,人人有责”。更可恶的是:从今年开始,明朝还实行了“辽饷预征制”,每年十月预征次年的三成辽饷。上面的法令到了基层,更是变成了“全额预征收”。再连同其它的苛捐杂税,每亩地赋税总额超1两5钱银子。

    1两5钱银子啊,把田里的收成全卖了也换不来啊!要到贴啊!

    胡扶龙怒火,为了农妇和田,他做出了英明决定:反!

    胡扶龙开始造反的时候,浔州府的官僚们很开心,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后来他们才发现情况不妙。他们原以为胡扶龙只有几千人的队伍,没想到这家伙名声很大,竟然一呼百应。大藤峡以南各寨各岭各峒首领们怕胡扶龙倒下之后就轮到了他们,都跟着起事了,聚集了三万多兵马。

    熊熊战火覆盖了整个浔州,并波及到附近的梧州、柳州和南宁各地。胡扶龙的大军还曾攻占了贵县,把县太爷以下几百官吏都杀光了。

    所谓“玩火**”,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战争中,最苦的还是百姓。浔州那边十室九空,百万亩良田废弃,成为一片死地。数万计的流民散布在郁江沿线,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

    残酷的战争,就像一场巨大的赌局。

    胡扶龙在战场上押上了他的全部身家,还有那些山寨盟友。据冯虎的计算,全部造反势力可调动的资源是土地100万亩,人口20余万,贼兵3万,大小炮200余尊,大小船只300余条。

    这就是胡扶龙的赌注,说实话,很有诚意!

    但金士麒深信:现在官家虽然落了下风,但最终能赢得赌局。因为官家的本钱大,大到可怕。官家不怕输,因为他可以不停地押注。驻守浔州的2支卫所军败退了,但广西还有8支卫所军,广东还有15支,实在不行还可以调集湖广、云南的兵马。现在帝国南方20万兵马都开始了作战准备,他们都将成为这场赌局的筹码。

    但金士麒不想成为别人的筹码,他要成为这场赌局的赢家。

    他手里有半个南丹卫,他不是来当炮灰的,他要抢戏!

    一支军队千里迢迢赶赴沙场拼死拼活才打下一块疆土,难道你说声“辛苦了、真是万分感谢、以后再联络”就可以把它赶走吗?

    军队是暴力集团,一旦从笼中释放出来,就要吃肉喝血。

    金士麒很理解浔州那2支卫所军的卑劣行径,他们接连败退,还苦苦挣扎着,他们为把持战场的主动性不惜排挤友军,甚至为此杀人。因为牌桌上堆积的筹码是在是太诱人了——胜利者,将重建浔州的秩序,获得那百万亩田产的利益。

    没错,这就是“圈地”。虽然胜利者不能在那块地上插上旗子,更不能在地契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但胜利者可以用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它。100万亩的土地,实在是太诱人了。那里的人为自己所用,那块地上的产出为自己所得。无论是种粮食还是种甘蔗,都是百万级别的财富!

    “去浔州一战,不再是皇帝派下来的苦差事!”金士麒终于找到了他的战争目的,“我们要去夺肉!”

    但他也知道自己力量还太小。迁江陆营只有2000人……目前还没有武器,柳州水营只有1900人……目前还没招满。想要在那块敌我兵力数万计的战场上夺得一块好肉,难度很大。

    金士麒衡量着自己的力量,有一种“小狮子面对大野牛”无从下口的感觉。

    他的“夺肉”念头刚刚产生,内心还在翻腾,思绪还很乱,他很想与兄弟们交流一番。尤其是查应才那老家伙,他一定能把金士麒跳跃纷杂的思绪理顺!可惜查应才在南丹卫的总部“三里屯”,正帮着白指挥使整编部队,履行他那“练兵都司”的责任。

    金士麒又与冯虎讨论人力紧缺的问题。

    现在水营正在柳州、梧州等地招募水兵。最近半个月的进展迟缓,只招募到了200多人。这批水兵到迁江后还要建设港口和造船场,没法从事兵工生产。更何况他们是来当兵的,只能临时使用,没法留在工厂里长期上班。

    金士麒想到既然浔州百姓流离失所,正好可以去招募,给他们工作和银子,不是挺美好嘛。

    冯虎却表示有些困难,浔州山路被叛军把持着,水路也被浔州的军队控制着,没法大规模召集。而且那些难民与我们之前招募的纤夫不同,他们都拖家带口。你召集200个工人,就要解决1000个人的运输、吃饭、住宿问题,说不定浔州府还在“手续环节”卡你一下。即便你银子充足,时间也来不及。

    确实来不及,金士麒的兵工厂一个月之内就要开工。

    金士麒正在盘算着如何调配人力,忽然有亲兵进来报告:营里出乱子了!

    “陆营还是水营?”

    “陆营!”那卫兵忙说,“有士兵杀了人,逃上山了!”

    ……

    那是迁江城西南的一座小山头,山本不高,林也不密,很不起眼,连名字都没有。迁江陆营的一个大队400多步兵已经在山脚下集结,正分作小队向山上摸去。

    金士麒领着卫兵拍马赶到山脚下,正看到千总魏广良在发号施令。迁江营里职务最高的三位军官,查应才正在南丹卫总部练兵,金士骏在柳州追姑娘,这陆营2000人全靠魏广良一人维持着,他急得一头汗。

    金士麒见这搜山的架势很大,心里未免担忧,“逃了多少人?”

    魏广良:“一个。”

    “……”

    “但那小子挺猛,好像会妖术……”

    “……”

    旁边有当值的百总忙过来报告:那个逃跑的小兵名叫罗昂,是“断角”寨的山兵。今日午时,他遭了同寨人的欺辱,被辱得挺惨。于是他就冲动了,把那两人都杀了……那小子好像会遁地之法,军营各处的围堵哨卡都没留下他,被他逃到这山上去。幸亏咱陆营的轻骑兵也在附近操训,拦住了山后的通道,现在那小妖怪应该还被困在山上。

    金士麒黯然,无语。

    他也亲眼所见军营里的训练之苦,还有一些肮脏阴暗的东西,尤其是底层士兵经常被殴打折磨,这在当时属于常态。这些日子里,由于种种原因迁江陆营里每日都有流血斗殴,偶尔也有逃兵,没成想今天闹这么大动静。

    金士麒本来有些顾虑:陆营是查应才名下的部队,他不便过多干涉。而且陆营从召集到现在才一个月,总要有一个磨合的过程,让各种问题暴露出来。但此刻,有人死了,有人逃了……金士麒深感自己的责任还没尽到,他对陆营照顾不周,欠了那2000男人一份关爱。

    是啊,只要把每天跟莫儿厮混的时间抽出来一半……去跟魏广良他们厮混,就能解决很多问题。

    此刻,那步兵大队的400多人分作两部,200人在山下各处布防,200人上山搜寻,没多久就在山顶上回合了。

    折腾了半个时辰,那小兵没找到!

    “妖术!”金士麒也惊讶了。

    那只是一座直径不足百丈的小山,即便是只猫跑上去也应该被抓住了!

    不但逃兵没被抓住,有两个追兵还被打晕了。

    几个山兵正把被打晕倒霉鬼抬了下来,后面还有几个山兵破口大骂着,踢打着那些抬着人的士兵。这伙山兵都来自“断角寨”,他们鼻梁上横贯着一根黑色的木刺,大概是为了提高空气吸入量吧……也挺科学的。

    但根据他们鼻子上木刺的形状和颜色,金士麒忽然明白了:而那几个扛人的汉子是普通的“赤脚兵”,是农奴。而那两个被打晕的家伙,还有后面那几个正在咆哮踢人的家伙都是“甲兵”,是山寨中的“武士阶层”。

    金士麒恍然大悟,查应才从山民中征召的1600兵,各寨还派来了100名甲兵作为“督官”,就是眼前这些嚣张的家伙。

    之前,金士麒没把这个安排当回事儿,毕竟这批士兵是从十寨中“借”的,他们仍属于那些大王们的农奴。他们派遣一些小头目也合情合理。但现在看到他们作威作福的德性,真是很可恶啊。

    金士麒正在生闷气,突然旁边闹起来了——几个甲兵冲到士兵队伍中擒住了一个小个子士兵,乱喊着:“罗昂!”“罗昂!”

    那小个子身子一晃就躲开捕捉,但后面又几个甲兵堵来上把他围在中间。那小个子独自鏖战着,满头的长发狂舞这,额头上的鲜血噗噗地顺着眼眶淌下来,满脸的凶残!

    他就是罗昂?

    金士麒忽然明白了,这家伙刚才竟混在了搜山的队伍中。他跟着大伙晃了一圈儿就下山来了。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那些赤脚兵都帮着他?

    那罗昂连武器都没有,他只有一块藤牌,那藤牌却被他耍得上下翻飞。他好似燕雀般在几根长矛的窜动中躲闪跳跃,灵活极了!那几个甲兵前后夹击,竟然一时制服不了他。

    那些甲兵们大怒,扯着旁边的士兵一起上前杀人。士兵们便乱声喊叫着围上来,没成想罗昂猛然一个突进连一个滚翻连一个跳跃连一个闪身,竟然从两队士兵之间窜了出去。

    “啊!跑了!”“追不上啊!”“好快!”那些士兵胡乱嚷着。他们分明是在放水,傻子都看得出!金士麒暗笑……奇怪了,他为什么有些开心?

    但突然间,一个甲兵冲着罗昂狂吼叫起来:“呱啦呱啦帕塔砰……”

    那吼声就像是一道咒语,那罗昂猛然站住了。

    稍后,他竟然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