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天是阴的。
一夜之间,天上飘来一层浅灰色的云。风向已经变了,从东南吹来的带着温润、潮热的气息。雨季快来了。
山谷里一片狼藉,杂草中残留着帐篷、马车、栅栏,一处处的残火还在燃烧。
昨天夜里,红蹄寨的内乱并没有演化为生死大火拼,但一些车队却趁着夜色逃走。今天早晨,铜头大队派出了探子进入山谷。发觉红蹄寨的7支车队跑了3支,再加上死伤的,山谷里已不足4000人。
又一名探子奔到金士麒帐前报告:“夏孔被扣留了,不晓得关在何处。”
金士麒只觉得好笑。红蹄抓了夏孔,他们竟要以此威慑铜头大队。
那探子又说:“猛坎确实是重伤,躲在大帐中,不晓得是什么惨样。”
“他可别死了。”金士麒回忆着昨晚那一幕:“聚火雷”爆发出一道扇形白光,猛坎那小山般的身影被掀倒在地,被大火侵吞。若是换成寻常人,恐怕早就升仙了。
金士麒却说:“他一定还活着,否则山谷里不会那么安静。”
此时此刻,金士麒不希望猛坎丧命。因为昨晚猛坎忽然提到了“援兵”。再结合他之前霸气十足的态度,金士麒怀疑他真有个秘密部队。铜头大寨这一次深入红蹄后方,就是为了斩草除根,绝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猛坎是否有“援兵”还不得而知,但他手中的红蹄兵却不多了。估计甲兵200多人,赤脚兵、杂兵、临时兵……最多算他700人吧。他们大多分散在山谷中各处的营寨车队中。
“现在猛坎就是一头睡狮。”金士麒总结道,“让他睡吧!等他醒来时,他会发现全身的爪子牙齿都被拔干净了……他就变成一只猪!”
金士麒凝望着山谷中的烟尘,他翻身上马,对400名铜头精兵们吼道:“出发,抢早饭!”
……
经过了一夜的混战和动荡,红蹄寨的几个车队都分别困守在山谷各处。此刻山民们刚刚苏醒,正在准备早饭。花婆保佑,今天应该是安静祥和的一天吧。
铜头大队已经袭来。
最前面的30骑兵由“名誉副统领”冬古率领,迅速截住一支营寨的退路。把总罗昂则带着大队步兵从三面包抄。
“不杀人!”他们嘶吼着,“只要粮马!”“只要吃的!”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征集”作战——他们迅速抵近、包抄、合围,从四面突入车队营地,掀翻一座座帐篷,推翻一条条栅栏,四处抓猪牵马,抢粮夺肉,这一次连铜板都不给!敢持械抵抗的,立刻被火铳打翻在地。
整个山谷都愤怒了。
附近几个红蹄营寨忙派来增援,猛坎的大营也派了一大队骑兵。他们抵达时,铜头士兵们已经完成了一番抢掠,正在集结列队。
红蹄的一名甲兵首领策马奔来,质问:铜头汉!你们瞎了眼!这是我们营寨!
铜头大队“名誉副统领”冬古解释道:“我们没有补给,一路都这么抢来的,习惯了。”
红蹄首领愤怒:“我们是兄弟啊!”
冬古则很平静:“肚子饿,没办法!”
红蹄首领暴怒:“别忘了,你们首领夏孔在我手里。”
冬古则低笑道:“他不在,我就是首领。”
红蹄首领气得仰天狂啸,吐了一口血。
但大家毕竟是兄弟,还是进行谈判、并达成协议:红蹄大营赠送三分之一的粮草给铜头大队,足够他们吃上三个月,再把“首领”夏孔也释放。而铜头大队则答应做个安分守己的好兄弟,再也不进行“征集”。
双方指天发誓,违背者天打雷劈,之后挥手告别。
……
一个时辰之后,夏孔和大批粮草被送到了铜头兵营。
经过了简单的欢迎仪式之后,铜头大队又突袭了第二支车马队,进行“征集”。
天虽然是阴沉沉的,却没有打雷。
……
这一次,红蹄寨没有集结兵马,只派了几名骑兵来问话——你们背信弃义,难道真的不怕被雷劈吗?雨季可要来!
夏孔怒道:“谁答应你了?我才是正式首领!你们竟敢扣押我,今天早晨连饭都没给。老子我受惊了,我要报复!”
夏孔发誓:他要对所有的红蹄车队进行“征集”行动,除非猛坎给他一个说道!
夏孔进一步要挟:如果猛坎不来,那么天黑之前送来100个女人、300匹马,也许我会突然变得开心。
……
天快黑了,红蹄的女人和马匹都没有送来,真让人失望。
红蹄寨人民早就看明白了,这伙铜头兵匪就是一群恶犬,根本喂不饱。等他们吃光了所有的狗粮,就会噬人!现在猛坎大王也无法保护他们,打也打不过,只能跑路了。
天黑之后,红蹄寨的又逃走了2支车队。
现在山谷里只剩下最后2支车队,2000多人。
那2支车队的一些家族,曾在6年前支持猛坎夺了土司的宝座,之后就成了猛坎的嫡系。此时,他们仍坚信着猛坎会再造奇迹。
当铜头大队进入山谷时,那两支车队正在回合,要结成同一个大寨进行防御。
铜头大队立刻一阵风地冲向他们的结合部,马蹄纷飞!
经过了上午的两次“征集”,金士麒终于凑够了400多匹马,把铜头大队升级为“骑马步兵”。此刻这铜头大队看起来很壮观,也有一点点乱。这些步兵的骑术还很差劲,而且胯下的马匹也良莠不齐。按照辽东军中的规范来说,根本算不上战马。
铜头大队的阵列形散神更散,但其气势仍然足够震撼。
红蹄两营立刻停止移动,掉转马车、聚集人员、鸡飞狗跳,终于把最后几百士兵调集在侧翼,排出了层层的枪阵,还把几十杆老火铳也架了起来。
“你娘,有准备啊!”金士麒怒道,连忙掉转马头向斜侧转向,逐渐收住马速。
他身后400步兵们终于乱糟糟地慢了下来,纷纷下马重新列队。辎兵们就聚拢马匹,把它们牵走。骑兵变成步兵,摆开了战斗队形,金士麒心里才踏实。
夏孔、冬古两位名誉首领忙奔过来:“将军,我们这一次勒索点什么好呢?”
金士麒邪恶地一笑,正要回答,忽然看到猛坎的大帐前走出几个人来。
是女人!而且是猛坎的那4位美貌“夫人”。她们在几名卫士、仆役的拥护下绕过了拒马桩和步兵阵列,朝着铜头大队径直走来。
这一刻,山谷里的气氛很宁静,也很庄重。灰蒙蒙的云层把两侧的山峦都压住了,如水浪一般在几百尺的头顶上流动着。
两大寨的兵士们都凝望着那4名女子。
那位走在最前面的妇人,容貌如冰霜般美艳;紧随她身边的,目光如秋水般宁静从容;再随之怯怯而行的,贝齿紧咬着朱唇犹自颤抖着;被簇拥在最后的,脸蛋殷红双目含泪,竟是楚楚可怜。
“没了爷们,派女人?”王莱嘲笑道。
但是在场的山兵们却很肃穆,竟有些心神不宁。夏孔黯然地转过身来,“将军,猛坎的意思……仍把我们当成兄弟。”
金士麒点点头,挥手让他上前谈判。
那几位女子被簇拥下来到阵前。为首的也是最年长的一位妇人,名叫“昆朵娘”。一听这名字,就晓得她曾生过一个名叫达昆朵的女儿。昆朵娘身子高挑而消瘦,鼻梁挺拔如玉琢,目光清雅明亮。盘着的发髻中垂下几根小碎辫子,更衬着她肤色洁白如脂。
“各位首领。”她冷冷地盯着夏孔和冬古,“我夫猛坎,可曾亏待兄弟吗?”
夏孔吼道:“猛坎抓我,侮辱我,我要报复,我要讨一个说法!”
冬古也吼道:“我们没有补给,一路都这么抢来的,习惯了!”
昆朵娘淡然地凝望着他们,眼睛里好像凝结着冰凌,看得他们都不好意思了。“哼。”她微微一笑,“你们心里怕了。你们这么样胡来,是不信猛坎王能反败而胜。”
“猛坎都要死了!”夏孔怒道,“你准备再次改嫁吧。”
“他不会死,他还会胜!会有人来帮他。”昆朵娘坚定地说,“那是他的筹划,三天之内,风就会变,水会倒转,会有几千兵马来助战!”
“几千兵马?”夏孔几人大笑着。“天兵天将嘛!”
“就在红山口,回去三十里路。”昆朵娘颤声说着,她竟开始说出了那个秘密——她发誓真有一支部队在秘密集结,正等待着猛坎的到来。那支军队不但极强大,而且极隐蔽,汉人官兵根本不晓得。只要红蹄、铜头和那支部队汇合在一起,一定会击溃汉人!
她低声说着,语速极快,脸上渐渐露出了红晕。
“现在红蹄寨的兵不多……这也使拜你们所赐……但猛坎愿派出这最后的300名长枪兵,去获得我红蹄寨的那份荣耀!”她已经一步步走到了铜头首领的马前,“你们呢?你们不想重振铜头?”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皮囊,双手轻轻捧起,“这是猛坎的信物。凭它与那支队伍相认。”
金士麒暗想:你娘,不是个手雷吧……
那当然不是手雷,她已经把那东西掏了出来向夏孔和冬古展示着。那两个汉子装作犹豫的样子,转过头来看着金士麒。
昆朵娘也望了过来,她凝视着金士麒,半晌之后忽然一笑。
然后她就轻轻走上几步,对金士麒说:“猛坎王说过,铜头队中有个大个子勇士。他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却猜测你才是真正的首领。”
说着,昆朵娘就迎着金士麒的马头跪倒。后面几个女子也齐齐过来,并肩跪下。
金士麒寻思了好久,他点点头,用山里话回答:“明天!”
……
夏孔收下了那信物,待收兵回营之后就交给了金士麒。金士麒忙拆开那口袋,里面竟是一只珍珠。
刹那间,他像挨了电击一样!
那珍珠掉在地上,金士麒忙趴在地上把它捧起来!
他颤抖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了一串珍珠,大小、光彩、色泽,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他的那串珍珠是17枚,再加上这个,正式达妮佩戴过的那串18枚珠子!
绝对没有错,这珠子他太熟悉了,那莹莹的淡绿色光芒……最开始是因为小瑶的干系他获得这串海珠。莫儿曾经戴着这珠子与他度过好几个旖旎的夜晚,他拿着这串珠在她的身子上游走、摩挲着,耍出很多乐子……后来它们又戴在了达妮的颈间,陪着她变成了花婆庙会上最夺目的小女神!
达妮落水之前,这珠子被生生扯断。他只找回了那17颗,而这珠子就跟着达妮一起失踪。他心好似被捏住了一般痛楚,难道是被猛坎一直抓在手里?
那么达妮又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