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麒带兵进入龙家时，小小的庭院中已经聚满了人。有些是家眷，还有些中老年文人，郭秀才也在其中。老老少少皆神色黯然悲戚。

    本地里长和胥吏上前一指认，好嘛，龙文光等八名“黑名单”嫌犯竟都在场。这些人的身份不简单，除了龙文光是进士之外，其余七位也都是举人老爷。

    居中而站的正是“主谋”龙文光，他正由着老仆用绳子绑缚自己的双臂。

    他身材清瘦，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粗布孝衣，一道黑须铺过胸口。肤色黝黑颧骨高耸，目光精湛逼人，全然不是想象中的儒雅模样。他抬眼看到金士麒，冷笑道：“这位军爷，龙某自知有罪，这就自缚双臂与你去。”

    金士麒平平一拜：“南丹卫金士麒，久仰龙先生。”

    “金士麒？”众人皆惊讶。他们都听说过这名字，这家伙最近红透了广西的天空。龙文光也略感惊讶，“好，金将军能亲来，真是极大的情面！”

    旁边的龙夫人见是老熟人金士麒，立刻扑跪而哭：“金将军，救我家老爷啊！”那些仆人、女眷们也都跟着跪成一片、哭做一团。

    “哭什么，损我门风！”龙文光怒道。“快帮我绑起来！”

    那些家眷仆役早都哭得死去活来，哪有人动手。只有一个少女站了起来，那清秀可人的容貌，就像是一朵小莲花静静地矗立在莲叶之间。她虽也是泪水连连，却拎起未龙文光手臂上的绳子，仔细绑了起来。众人都看着她，她努力抑制着颤抖的双手，最后还打了个蝴蝶结。

    金士麒暗想：难道士骏看中的姑娘就是她？真是太淡定了，真是太刚直了，真是太……太像她爹了！

    龙文光发现金士麒盯着自己女儿，便忙道：“我准备好了，快上路吧。”其余几个在黑名单上的文人也走过来，声称不怕死、此举为大义心安理得什么的。那场面极悲壮。

    “不急。”金士麒走到龙文光面前，“龙先生别忘了，你还欠我什么？”

    此话一出，院中诸人都以为他要讨一份银子呢。皆露出不屑的神色，有人还悄悄呸了一声。

    龙文光也嘲讽着：“我本以为金将军家大业大，不缺这几两安身银。原来是龙某眼拙了。”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凛然。“可惜呀，我只有一把傲骨随你去，任凭将军发落吧！”

    “先生，你太侮辱人了。”金士麒很伤心，“我只是想向你讨一声‘谢’。”

    龙文光一愣，一张黑脸顿时就红了。

    “龙某愚钝了！没错，将军去年保护我家平安，此事龙某终身不忘，拜谢恩人。”他言罢便深深一拜，只是因为双臂被捆，便只能深深一鞠躬。他刚刚站直身子，旁边几个文人朋友也走了过来，“金将军曾行大善，无论今日如何，我等敬重将军！”“张某方才冒犯了，在此谢罪！”言罢也纷纷深拜。

    金士麒却又摇摇头，“诸位又错了。去年之事龙先生已在信中谢过。些许小事还值得我炫耀一辈子吗？”

    金士麒长叹一口气，他苍然道：“我讨的这一声‘谢’，是我今日率兵平定柳州乱局，令这城中少死了许多人。无形中，也减轻了龙先生、还有诸位老爷的许多罪责！”

    此话一出，院中诸人皆悲戚欲绝！

    这些人虽然一直躲在龙家院子里，但院墙外的一幕幕他们焉能不知。

    金士麒拿到那黑名单之后就立刻打探清楚了，这场“请愿”活动就是由这些文人引发的。领头的就是龙文光。

    龙先生熟读圣贤书，心系老百姓。他去年就上书朝廷请求为广西免田税，由此引来了一场祸端，落得“丧母辞官”的下场。那洋洋洒洒几万字的免税之辩，也毫不意外地被官家丢入废纸篓。时至今年，广西又为讨伐胡扶龙提前征粮税，竟落得粮价飞涨、饿殍遍野的惨状。

    龙文光又坐不住了，他邀请了几个举人联名上书，并决定今天去柳州府衙请愿。“若知府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就绝食，饿死在府衙之前！”“是啊，人在做，天在看！”“我们可都是有身份的人，凉陈知府他也不敢托大！”

    真是愚蠢无知幼稚可恨啊！

    对于任何朝廷来说，“平叛战争”都是头等大事。饿死千万人又如何，即便是知府大人的亲爹老子求情也没用啊。

    更可悲的是：龙进士要去请愿的事情被传开了，柳州万民无不期待、感动。今天中午便聚集了成千上万人来声援龙先生。当龙文光等人还在家里誊写请愿书时，城中事态却急转直下——从和平请愿变成了大规模骚乱，最后竟然冲击了府衙。

    若不是金士麒力挽狂澜，今日必将横尸千百，明日更有无数人遭受祸端。

    龙文光和诸位举子们现在也顿悟了，面对金士麒，他们不禁感激、愧疚、悲痛。几位年轻举人便走了过来拜谢金士麒。“将军……”

    “罢了罢了。”金士麒挥挥手。他指着大门之外，“诸君，这就跟我走吧。”

    龙文光等人跟家人、朋友、学生们纷纷告别，又是一番垂泪、唏嘘、拉拉扯扯、磨磨蹭蹭地向外走。金士麒的眼前一亮，喊道：“慢着！”

    “将军又有何指教？”

    金士麒对他们说：“既然各位不给‘安身银’，就送几个人给我吧。”

    ……

    八位“祸首”被扶上了大车，带回了水营关押起来。

    金士麒对他们很厚道，床铺餐饮都享受水营军官待遇，还送了几副棋给他们消磨时间。

    金士麒在“捉拿他们归案”时提出的要求，要他们各家都送几个“伶俐且忠诚”的人，交给金士麒使唤。虽然金士麒并没许诺救助他们，但有些话是不言而喻的。

    傍晚时分，许多人陆陆续续地赶往水营，足足凑了60多。他们都是各家的亲人、属下、学生、仆役，都是伶俐事故之人。比那八位大才子强上许多倍。

    金士麒给他们的任务很简单：探查今日这场骚乱的内情。比如说各家商户的损失如何？事前城中有哪些可疑人员和现象？城中有些什么流言？是什么人先动手的？是不是有官家的人涉足其中？

    金士麒绝不相信，那么大的一场骚乱会没人组织！

    那60名“临时密探”深知此事与自家老爷息息相关，甚至会牵连到整个家族，他们立刻就不要命地奔波起来，效率比军情司都要高。

    ……

    傍晚时分，金士麒前往广西副总兵何玉九府中拜访。何夫人非常感激金士麒下午派人保护何府，亲自端了点心逼他吃，还关切金士麒在柳州下榻何处。“既然将军带着妻妾，不妨住到我们何府来吧，我最喜欢热闹！”

    何夫人只是礼貌性地邀请一下，没想到金士麒立刻就答应了。

    “多谢夫人，我这就去搬行李！”

    当晚，金士麒全家20多辆马车100多人浩浩荡荡地入驻何府，大小夫人欢天喜地分房间，那个热闹啊。如今何玉九正率领藏宝港部队在浔州作战，金士麒却睡在了他的家里，就像交叉换位一般。

    如梦、如花、如昔、如云四位姐姐也在府中。

    她们对金士麒倒是没什么兴趣，但是看到小瑶，得知这小仙女就是当年何玉九为之醉生梦死的那位大妖女的女儿，她们不仅感叹万千。“难道这就是艾姊姊的模样？”“果然……长得厉害！”“你与士麒是如何认识？”“若是咱老爷看到你，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

    龙文光的家人也被金士麒接走了，一起带入何府。金士麒劝说他们：此次事态非常严峻，龙家人只有跟着他才安全。他们也只能答应。金士麒则暗中发誓这次一定不能放手。即便救不成龙文光，那龙妹妹也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带回藏宝港。

    ……

    第二天，金士麒开始执掌柳州城。

    他手中兵力包括：柳州水营300多人、从藏宝港带来的水兵和私兵100多人、柳州卫400人、附近各乡镇调来团练数百人,一共凑了1200人。

    人数虽然不多，但控制一座县城足够了。

    金士麒把各部队混编，由水兵作为主导，以防那些杂兵作乱害民。他把县城分为纵横9个区域，分别设定警戒点和巡逻路线。又四下公告：城中禁止四人集会，禁止三人同行，禁止吵架斗殴喊叫，婚丧嫁娶一律禁止。天亮后所有店铺必须开张，天黑之后又必须关门。四座城门都严防死守，城中开始大搜捕。只抓领头者和重犯，余等只要缴还钱物就可释放，检举揭发者还有赏银。

    金士麒全身披挂，率领亲兵骑着高头大蒙古马在街道上巡视，敲打着军鼓高举着旗帜，走遍了大街小巷。阵型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真是威武极了！巡视到中午时分，几十匹马都累坏了，金士麒也流汗流得虚脱，差点摔下马来。

    当地部队的军官不了解金将军的行事风格。有个军官心疼地问：“金将军啊，现在城中很平静，草民们再不敢生事了，你又何必如此劳苦？”

    金士麒脸色苍白，却淡然一笑：“我这么做，是给某些人看的！”

    “小的明白了，是让知府大人看到我们忠于职守！”

    “你这么想……”金士麒的的声音越来越弱，“就错了……”说完他就累得昏了过去。

    幸亏亲兵冲过来给他灌了一瓶三娘酒，他又活了过来。而且面色潮红很是好看。

    金士麒的压力很大啊！根据各方面的统计信息汇总，昨天城中死了120人，伤者上千。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抓了几十只小蝼蚁，幕后的大黑手还没找到。金士麒的巡视行动，其实就是一种示威。

    到了下午时分，“临时密探”们又送来一份汇总的情报：几乎半数的商家都被抢掠，直接经济损失达5万两。城中一共有6家粮商，昨天烧掠了5家。

    “5家？”金士麒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剩下那一家为啥不被抢？没天理啊！”

    金士麒立刻吩咐诸人深入调查。他也闲不住，索性就直接前往被烧掠的五家粮商，进行现场调查。随着调查的深入，金士麒越来越震撼——那几家粮商的遭遇情形都非常接近。

    “暴民们突然就冲过来，原来早就躲在外面。”“他们好像分工哩，有砸门的，有助威的，还有人放风！”“他们冲进来不急着抢粮，就打我们啊，排成一排往里推。”“他们都很沉着，眼神像是死鱼眼睛！”

    “真相只有一个。”金士麒顿时明白了，“抢粮的不是乱民，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