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麒没有提亲的经验。
但他不怕,他相信自己的口才。
“先生不知啊,我家本是浙江绍兴人,我们兄弟跟随爹爹去了辽东,辽东那旮瘩苦啊……”金士麒海阔天空、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狂侃了起来。提亲嘛,就是讲述自家的家世,显摆生活条件什么的。于是他就辽东、山海关、广西一路讲下来,去年来到了南丹卫。
“南丹卫的日子好啊!”提及南丹卫,金士麒更是滔滔不绝。他讲经济,讲屯田,讲述汉民山民之间的团结,讲藏宝港的发展前景。原先的南丹卫,四处是荒山,连钉子和火镰都要从柳州进货;如今的南丹卫,广西的好江南,我们修建明国最大的火炮工场,设计年产值十万两……
小瑶踩了他一脚:“说你弟弟!”
“对对,说士骏。”金士麒开始狂夸他弟弟,他如何英勇,如何战功赫赫。“我弟弟身体好,很擅长骑马。他那根长枪,堪称南丹卫第一长……”
“将军。”龙文光站了起来,满脸的肃穆。
金士麒感觉到了什么,他的心沉了下去。
“将军此次对柳州百姓、对我龙家之大恩大德,龙某牢记于心。将军若有驱使,龙某愿倾力而为。”龙文光一边说一边又深拜,这已经是今天第五次了,也不怕闪了腰!
“只是……龙某有些情非得已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金士麒的心顿时凉了,有一种类似失恋的感觉。“你……你还是别讲了。”
“我还是讲吧!”龙文光琢磨了半天的台词,才痛苦地说:“将军一番厚爱,龙某心领了。只是……我一直希望女儿嫁个寻常的耕读人家,不求官不求财,更不求名利,只要过平凡安稳的日子就好。”
金士麒的脸立刻就绿了,心想你看不起我等军将人家,直说就是了,我又不会吃了你。非要找这么个清新高雅的借口来搪塞我,着实可恶!
“先生此言差矣,平凡安稳?如今这世道……”金士麒冷冷一笑。但话还说完,掌中却忽然多了一只柔滑的小手。
是小瑶轻轻捏住了他,她笑道:“你们说了好多的话,妾身都闷了。”
金士麒点点头,不再说话。旁边龙文光却更是不屑:男人说话女人也敢插嘴,什么家风。
小瑶站起身来,抬头望着小书房墙壁上裱的一副“至诚无息”四个大字。“至诚无息,这是龙先生的字?”
“正是。”龙文光微一点头。
小瑶却莞尔一笑,清脆地说她:“先生的字真好!可惜先生本人不思悠远,不征薄厚。如今的修为境界,竟只寻求个清静无为了?”
小瑶的这番话,金士麒完全没听懂。他只看龙文光的字,布局严正,落笔却挥洒自在,笔锋之中又如斧般犀利暗藏英武气质。看来龙文光这人心性中果然有刚烈的一面,因此才会又上书又情愿,折腾了大半年。
同样这番话听在龙文光的耳朵里,他却好似被淋了一桶凉水,惊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站起身来,呆呆地看着墙壁上的字。“至诚无息”,那是九年前他乡试中举之后畅饮三日醉中所得,那正是他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一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自己心中豪气顿失。这几个字虽然日日看在眼中,却早已浑然不觉。没想到今日被这丁小姐拿来戳在了自己的痛处。
龙文光淡然一笑:“丁小姐,好一招‘入室操戈’啊。你竟读到了《中庸》?”
小瑶咯咯一笑,“不敢说读,女孩家混乱识过几个字罢了。”她转身望着金士麒,“相公,妾身想起一事。咱家不是要建一家私学嘛,就求龙先生题写匾额吧。”
金士麒立刻明白小瑶的思路,连声称好,拜求龙先生赏墨。
“私学?”龙文光微微一笑,他听说这将军曾修造花婆庙,很是荒诞!没想到今日又要兴办私塾,不知道是附庸风雅还是沽名钓誉。
“将军此举真是功德无量。若不嫌弃,龙某这就献丑啦。”他便洗笔铺纸,小瑶忙亲自挽袖研墨。“不敢劳烦小姐。”龙文光客气道。他把毛笔蘸了墨汁,又问:“将军家的私塾用何名号?”
金士麒忙说:“光启文政学院。”
龙文光手一抖,一点墨汁“啪嗒”一声落在了纸上。
“怎么?”金士麒忙问,“哪个字不会写?”
“都会写!将军要开一家书院?”龙文光被惊得天雷地火,心想小将军你真敢玩儿!
“不是书院,是学院……不过也差不多。有劳先生。”
“将军啊,这个‘院’字可不能轻用。”龙文光欲言又止。
天启一朝的政治氛围非常黑暗。就在两年前,魏忠贤下令捣毁天下所有书院。那阉贼的本意是要打击东林党徒,但其造成的恶劣影响无异于焚书坑儒,招致天恨人怨,几乎全国的学子都编了小草人用针去扎!
但魏忠贤毕竟是“帝党”的魁首,有圣光护体,目前还活得好好的。没想到,眼前这金士麒竟然要开设一家“学院”,他到底意欲何为?
龙文光放下了笔,“不知将军这‘学院’里讲习什么?”
“文法、律例、历史、民生、算数、钱粮、经济,都是用于治世的‘实用之术’。”金士麒略有羞涩。“都很浅薄。”
“将军要教授那些人?”
“不怕先生笑话,目前我们师资经费都不足,只能招收些南丹卫军镇中的旗官和文吏。第一批只有百八人,以后再扩招。”
“还要扩招……将军为什么要教他们?”
“南丹卫,还有迁江十寨虽小,但也有十几万百姓,都需要卫所派人治理维持。我的那些旗官胥吏不识几个字,圣贤文章他们读不来,只要教他们一些具体操行之法。”金士麒擦了一把汗,“给先生说这个,真是班门弄斧了。”
龙文光不再多说话,内心却被深深地震撼了。
真是……小瞧这金士麒了!
龙文光做过两年的县官,深知吏治的艰辛,深知基层政治的困苦。没想到金士麒竟有如此的魄力,要从基础教育抓起,他能成功吗?龙文光心绪万千,不知不觉地提起笔,准备题写“光启文政学院”的名字。
真是巧了,他名字中也有一个“光”字。但他犹豫半天却无法落笔。
小小的书房里很是宁静。金士麒默默地盯着龙文光,心想几个字罢了,又不是你的卖身契,你抖什么嘛。
小瑶却忽然一笑,她声音婉转清澈,“相公你不知道,这第一个‘光’字很难写。作为开端第一字要写得张扬,大开方有大阖,才有力气引领全局。”她又补充了一句:“龙先生不用怕,大胆写!”
金士麒忙说:“瑶妹,不要影响先生,他在蓄力。”
小瑶咯咯一笑,“妾身知错!人家爹娘去的早,缺少管教。有不当之处还请相公多多责骂。”
龙文光听这小男女打情骂俏,更是写不下去了,不禁叹了一口气,把笔缓缓地放了下来。“抱歉,有些疲倦。这些字……难以驾驭。”
小瑶却说:“那我来写吧。”
“啥?”“你?”金士麒和龙文光都是一愣。
没想到小瑶却真的拿起了那杆笔,“龙先生指教了。”
她走到桌案前提起笔来。安神,沉吟,人入定,淡然一笑,心手合一,落笔如劲风,指尖流转似凤舞,落字飘逸若龙行!光启文政学院,字字如云间洒落而下,她脸庞上便腾起一层金灿灿的汗水,如露珠花蕾般娇媚。
“瑶妹,你好美。”
“别看我,看字。”
金士麒忙看字,嗯,写得好!他虽然说不出哪里好,只觉得就是好!
“好啊!”龙文光轻声说,双眼好像粘在那一行字上。“好!”他的额头上竟然也流淌了一层细汗,“丁小姐写的,比我好,好多了。”
“过奖过奖!”金士麒忙摆手道,“文无第一,书法造诣各有风格意境,不能说谁比谁好……”
龙文光绕过了金士麒。
他走到小瑶面前恭敬地一拜,“龙某之前慢待了小姐,还请见谅。不知丁小姐师从何人?”
“我不敢说。”小瑶把毛笔蘸了水仔细地清洗着,就好像杀手完成任务之后在擦拭兵器……她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中竟有些凄切的滋味。“其实‘丁氏’是我外公的姓氏。我不敢用父姓,是为了避难。”
龙文光忙说:“龙某唐突了,请小姐勿怪。”
“但我深信先生的为人,便告诉你吧。”小瑶笃定地凝视着他,声音却有些颤抖,“我本姓魏,我父名讳上大下中。”
魏大中?!
龙文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名字如雷贯耳。
魏忠贤篡政以来逼死害死了无数忠良,但最有名的,就是前些年两次大案涉及的朝臣十三人,包括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黄尊素等人,他们分别被称为“前六君子”和“后七君子”。
这些人生前都是一代宿儒,或者是朝中重臣,他们皆为清廉忠义刚正不阿的朗朗君子。他们蒙冤入狱之后受尽摧残,却最后惨死狱中。他们人虽然死了,却成为了天下文臣唏嘘感叹崇敬倍加的英杰和偶像。
龙文光不禁又悲愤又振奋,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般荣幸,竟能与那大贤之间产生……间接联系!
小瑶轻轻地依靠在金士麒肩上,一边回忆着说:“父亲遭难之后,母亲也含恨离世,只剩下我们兄妹流离失所,还日日提防着被追杀。幸有贤良之士搭救我等兄妹,一位兵部的恩公收留了我的兄长,我也幸得此佳婿。公公当日正戎守辽东,也只有他才有胆色收留我这罪臣之女,还以大妇待我。”小瑶说着说着,竟哭着扑在了金士麒的怀里,“相公,多谢相公。”
金士麒也动情地爱抚着她,“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小瑶已经泪花晶莹,她悲切地凝视着金士麒,“相公,难道这些话我不该说吗?”
金士麒心头也跌宕起伏。他觉得小瑶的意图是好的,她抓住了龙文光的心灵。但他又生怕事态会失控。但眼前他只能硬着头皮回应着。“瑶妹,你心里的苦痛可以跟我说。但你此举会为难龙先生……”
“将军是看不起龙文光吗?!”龙文光颤声道。他上前一揖至地,“金夫人,请替尊父受我一拜。”
“别拜了。”小瑶却哭着摇着头,“此事不要再提。我们这就速速离去,更不敢妄图与先生结亲,否则你也受牵连。先生你也知道吧,去年那‘七君子’之一的周景文先生,就是因为与家父结交,还将其女许配我侄儿为妻,就被阎贼迁怒而入狱害死。”
“夫人差矣!”龙文光豪气顿生,“我虽是一个小小的黜官,不敢与景文公相提并论,但我也是宁折不弯!”他转身就对金士麒说:“将军,如果不嫌弃我家小女拙笨,我愿意……”
“好呀!”金士麒立刻冲上来抱住了龙文光,“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