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澳门并不平静。
金士麒躺在码头北炮台的小哨所里,耳朵里塞着棉花,外面总有些哭喊声、奔跑声一丝丝地钻进耳朵。他闭紧了眼睛数着一只羊、两只羊……三艘船,四门炮……海上那惨烈的一幕幕总是浮现在他眼前,武腾号的甲板上一声声火炮、一片片火光,眼睁睁地看着水兵们被轰杀的支离破碎,武腾号的尾浪都被染成红色,无数身影就在那血浆中挣扎。
整整一夜,金士麒在半梦半醒之间翻腾着。
不知不觉中,天已黎明。
金士麒喊来亲兵,洗脸篦头、披挂铠甲,昏昏沉沉地走了出去。只见门外帐篷毗连成片,炊烟升腾、旗帜猎猎,这座炮台已成了水兵营。
明国向来严防葡萄牙人,曾禁止他们在澳门造炮台。但葡人以“修房子”为借口,又以银两疏通,十几年间偷偷造了9座炮台——2座大炮台矗立于城中南北小山上,就是这座“葫芦形”半岛的两个最高点;1座炮台藏在北边关闸处,用来提防明国;其余6座都沿海而设。这些炮台形成交叉射界、立体火力,覆盖了澳门四周全部海域。
葡人的火炮也很犀利,金士麒占据的只是守护港口的小炮台,却安置了12尊大铜炮。它们长约10尺,重3千斤,与辽东宁远的“红夷大炮”相近。这一座炮台的配置就与整个宁远城不相上下,葡人的兵工实力真让人羡慕。
金士麒爱抚着那些火炮,手指间丝丝柔滑、冰凉紧致。黝黑的铸铜炮体上沾着一层晶亮的朝露,冰冷的炮体上一圈古朴的花纹。正如马儿不用奔跑,伯乐观其体态就辨其迅疾;美酒无须入口,品酒师嗅其芳香就知其醇厚;火炮不用开火,金士麒一摩挲就知其质量之上乘。
金士麒真想把它们都偷走!
金士麒正趴在一门大炮上面,用手指抠着点火口玩儿,这时有人来报:“盐巴已经送来了。”
金士麒便下令把盐送到码头上去,再唤贩盐子来见面。不久,就看见炮台下面10几个挑夫挑着担子往码头上去了。那是水营采购的10石私盐,每石5两银子——这价格比丁老西还便宜了一半。
不多时,一名清瘦的张姓商人被带来磕头——那人一身长衫干净利落,颌下蓄着一尺长须,倒像是个文士。金士麒便笑道:“如今澳门兵荒马乱,能找到盐商着实不易。”那商人嘴巴很甜,也说了些“王师天降我等感激涕零盐巴不赚钱只为交朋友”之类的废话。
金士麒微微一笑,心想:“倒真想与你交个朋友呢。”
金士麒有一块心病,就是丁老西。他有太多的要害被丁老西抓在手里:他水营中三分之一的士兵、他未过门的老婆、他的远征船队、他在广东经济资源脉络,还有柳州水营承担的“为广西军贩运私盐”的利益链条——这一切曾经如一只大手推动金士麒迅速发展,但也让他深陷于丁老西的掌心。也正是因为如此,丁老西才敢肆无忌惮地出招,而根本不顾金士麒的感受。
金士麒哥哥不敢轻易翻脸,因为这只大手一但变成拳头,他承受不起。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逐步地积蓄力量和资源,以图最终破解困境。所以现在,他屈尊结交这个张姓商人。
“你知道我为何买你许多盐?”“大军行事,草民岂敢妄自猜测。”“呵呵,你随我来。”
金士麒扯着那盐贩子的手,走下炮台走进码头。那私盐贩子一路上都很感动,脸蛋红扑扑的。对于一个私盐贩子来说,能与巡海道参将如此亲近,那可是极大的情面和商机。
待他们走进码头上一处白布围成的空地,那商人“哇”地大叫着跪在地上。
只见白布帷帐中躺满了尸体。
他们都是昨日牺牲的水兵。他们被脱掉了全身血衣,清洗了污渍,用盐巴涂抹全身进行防腐——就是腌起来,再换上一件新军服。上百名水兵们操作着,地上棕红色的血水横流,盐巴摩擦着人体发出好听的“沙沙”声。现场没人哭泣,水兵们唱着山里的巫曲神谣,有人还跟尸体聊天……这凶煞而肃穆的场景,真让人不寒而栗。
金士麒抓住那瘫坐在地商人,一把提了起来。他悲戚道:“昨天,我死了一百八十个兄弟,能找到尸体的只有这四十二人。我要带他们回广西,我答应过他们。”
“将军……仁义啊!”那商人吓得又跪了下去。
将军又把他拎了起来,“我死的人太多,连盐巴都不够用,唉……”他轻轻一包拳:“幸亏还有你。有劳了,我代这些兄弟谢你。”
那商人顿时泪水奔涌,甚至语无伦次——他说这些盐巴他真没赚钱,他说将军若要需要,多少石也不在话下!“啪”他给了自己一耳光,“呀呀,这话不吉利。大军平平安安再不死人!”
金士麒没怪罪他,领着他出了那大帐,还好声安抚他,“我确实是要感激你,我不是吓唬你,真的!”最后又悄悄问他:“敢问在澳门,你可是最大的一家盐商?”
那盐贩子却忽然一笑,凑近了说:“将军太看得起小的了,其实我只是个跑腿的。”
“喔?”
盐贩子又压低了声音,“不瞒老爷,我东家的东家,也是给丁家太公做事的。算下来,小的还是你的仆属呢,姑爷。”
金士麒木然地点点头,嘴里一片苦涩。
……
清晨时分,荷兰人和刘香佬的船队出现在远处的海面上。他们并没有进犯,而是分作几队,在十几里之外的海域游荡,追赶路过的船只。
昨日一战,柳州水营击毁了刘香佬9条船,相当于其一半的兵力。荷兰船虽未被击沉,但也有好几条遭到了火箭弹的洗礼,估计死伤过百。因此金士麒说他消灭了四分之一的敌人,这绝非吹牛。但对方的主力尚存,兵力仍远在葡人和金士麒之上。
根据葡人的情报,荷兰船队夜间就泊在南边的氹仔、路氹、横琴等几个小岛海域。金士麒和军官们经曾设想主动出击之策。但一番推演过后,发现胜算不高:那一带海面宽阔、风势多变,敌人又早有防备,难以偷袭。如果再次陷入追击战,只怕败多胜少。
金士麒决定,还是依托澳门进行反击突袭战。只希望风小下来,帆桨快船就可以发挥速度之优势。
整个上午,金士麒检查了水营,安排了码头和港口的防御。又与葡萄牙人协商合作事宜,情报共享联合防御;对内则共同维持治安,防火防贼防暴乱等等。
此时葡萄牙在澳门有一位“临时总督”,名叫托马斯.维耶拉,但金士麒却没见到他——那家伙昨晚被打昏了,是澳门本地商人打的。
说来话长,澳门远在葡国万里之外,是商人、冒险家和传教士的乐园,他们一向反感祖国派来的总督。而托马斯.维耶拉这家伙又不是正式授命,而是在总督空缺时期,由印度殖民地委派的临时工,澳门人就更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这次荷兰入侵,澳门人想出港迎战,以海战制胜。维耶拉总督却要把舰炮搬到炮台上,在沿街造碉堡,在城里打防御战。这蠢货说上一次荷兰进犯时,澳门就是以防御战获胜。可是但上一次的战火几乎毁了澳门,本地人当然坚决反对。于是双方就在总督府里吵闹、叱骂、推搡……说不清谁先动手了,迅速上演了一场全武行,最后以总督被打晕而告终。
也正是因为这场内斗,澳门军令混乱、防御松懈,金士麒才能毛发无损地进驻。
直到今天中午,总督仍然处于昏迷状态,无法与明国巡海道参将金将军会面。
金士麒也懒得见他。
金士麒虽然因为失眠而昏昏沉沉,但仍然坚持着与澳门多位大人物进行了交流。气氛是友好的,合作是愉快的,前景也有了些希望。金士麒还在华伦特主教的陪同下参观了几座大教堂、育婴堂、教会医院,还约定了下午去参观澳门著名的火炮工厂。
这澳门麻雀虽小,五脏却发达,不但工厂商会仓库码头等等近代商业机构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图书馆、船务学校,甚至还有博物馆和天文台,甚至还有一所大学。
虽然金士麒见过大世面,但也不禁欣喜和感动。澳门这小小的城市,真是大明国与近代科学相联络的桥梁。他甚至还体察到师公徐光启先生的感受——当年的老徐是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是个标版型的传统儒家,但他一到澳门就被震撼的五体投地心悦诚服,瞬间成为了西方科学的崇拜者。
……
中午的大餐很丰盛,又喝了许多葡萄酒,金士麒回到军营就一头栽到在床铺上。但仍然睡不着,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思绪,还有纷杂的情愫。
此时的他格外想念藏宝港。他更想见到那一帮兄弟们,现在查应才率领南丹卫、驯象卫的陆营主力,集结在粤闽交界的靖海所。而姚孟阳正率领着大军的主要辎重补给横渡大海,这几日就要抵达澳门了。真想见他们啊!即便有些话不能跟他们全盘托出,但多几个人支撑局面,金参将的肩膀就不会这么沉重了。
九月的澳门,窗外的海风吹来一丝丝的潮热。炮台上也一片宁静,飘来声声海鸟的嘶吼。
“风小了吗?”金士麒问道。过了许久却没人回应。他便怀疑刚才那句话,他是否真的问出口,也许现在是做梦吧。
闭上眼睛,他幻想着这里就是藏宝港,窗外是繁盛的小城,城外是无边的水稻和甘蔗。
……
沉沉睡着,不知多久。
忽然,一只暖暖的手在他脸颊上爱抚而过,又擦过了嘴角。
朦胧间,夕阳从窗外映入小屋,煦暖的阳光中衬托着一个娇柔的身子,空气中飘逸着谈谈的甜香。
金士麒猛然地睁开眼睛。她是真的!那魂牵梦绕的人,正婀婀娜娜的坐在他床边。玉石雕琢的脸庞映着红晕,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妩媚。她欣喜地微笑着,眼圈里却藏着一丝泪花,就像是含着一汪水,清澈得透亮。
“瑶妹。”
丁瑶点点头,白晰的手指触摸着他的嘴唇。“哥哥梦见了什么?流了好多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