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仪式开始。
100名葡军列作一个空心的方阵,把20名俘虏们围在了中央。他们都是澳门的正规兵,穿着亮闪闪的半身板甲,手持威武的长戟,上面还飘着一条彩旗,真是光鲜极了。
小卜加劳则站在俘虏们面前,高挺着胸脯,向那些可怜人们讲解着仪式流程。俘虏们都默默无语地听着,却也没人抗拒。归根结底,这是一场争夺财富的战争,与神圣和尊严没有任何干系!所以,投降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选择,总比被烧死、淹死强。
既然投降了,也就应该有受屈辱的觉悟。
小卜加劳对着俘虏们侃侃而谈,说了一箩筐没不停歇。金士麒有些不耐烦,因为他一个字也听不懂。梁通事不在场,白发苍苍的华伦特主教和几个会说华语的朋友也站在远处。
幸亏,他身边还有小瑶。“妹子,那厮呱噪了半天,说了什么?”
她摇摇头,“他说的是荷兰话,我只听懂几个字……好象是叫他们不怕,归顺了,就不会死。”
“归顺?什么意思?”
小瑶却反问:“哥哥你不知道?这些俘虏若是皈依天主教,就可以留在澳门啊。”
“留在澳门?”金士麒一惊。他知道葡萄牙西班牙都是天主教国家,而荷兰英格兰苏格兰瑞典人中大半是新教徒,因此这场战争也有些宗教对抗的因素。金士麒是花婆娘和岳王爷的信徒,对西方宗教没兴趣。只是……澳门当局竟然许诺俘虏“归顺就可以留下”,谁给他们这权力!
“哥哥你不知道?”小瑶瞪大了眼睛,“我今天来见维耶拉,就是为了这些洋番。我外公要雇用他们,他急需熟练水手。总督开价6万两银子,我还价到6千……当然,前提是他们都归顺,永远不与澳门为敌。”
“你上当了。”金士麒立刻说,“这俘虏是我的,那里轮得到他们说话!”
“哥哥……不会吧!”小瑶也有些惊慌,“是维耶拉总督跟我说的呀。他说荷兰人船队归你,而战俘都由他处置,这是你答应的。”
“我没说过,更不会答应!”金士麒怒道。
金士麒来到维耶拉总督面前,正好相关人都在场,那就摊开来说个清楚。小瑶把金士麒的话翻译过去,维耶拉立刻“呜哩哇啦”地辩解。他指手画脚,还不停地耸着肩膀,一副无辜的表情。
“他说什么?”金士麒问小瑶。
“他说你答应过,他没字据,但有证人。”小瑶回答。
金士麒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啊,恐怕是圈套。”可是维耶拉却忽然抓住金士麒的衣襟,竟高声叫嚷起来,好象是骂人呢!“你疯了吗?”金士麒大怒,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
这边一动手,顿时惊动了全场。
宾客们都惊诧地望了过来,军官和主事的人员立刻奔来。金士麒的百名水兵也站了起来。甚至连荷兰俘虏们也都看过来,神色很紧张!
澳门总督府的内廷中一片平静,只有维耶拉扯着金士麒叫个不停,好象逼迫他承认什么……金士麒又气又急:你说了那么多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啊!紧接着,维耶拉又跟小瑶争辩了起来,他手指着那些俘虏,随后就领着小瑶走了过去。
“嚓,当着我的面就去看货了?”金士麒也跟了上去。
没想到维耶拉刚走过去,荷兰俘虏们“嗷”地一哄而起,如炸窝般推搡冲撞着卫兵!
出事了!
那一切发生得极快,仿佛一瞬间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荷兰俘虏拼命厮打,葡军卫兵们慌忙拦截,明军水兵们操起了火铳,宾客们则嗷嗷叫着逃跑!小卜加劳挥舞着双手还要劝阻俘虏,而维耶拉转身就跑……金士麒忙下令:“全都擒了。”
他话音刚落,那些葡军们竟犹如决堤一般溃散,荷兰战俘们蜂拥而出。
现场顿时大乱!
这些俘虏都是军官,身体当然不赖!虽被绑着双手却仍顽强地与葡军搏斗。葡军卫兵掀翻了十几个俘虏,凶狠地踢他们!但葡军的铠甲和大戟实在笨重,好几个俘虏撞开了阻拦冲了过来。
迎面就是小瑶。
那一瞬间,金士麒血脉奔涌、全身爆燃!他猛虎般冲上去一把扯开小瑶,一脚就把一个俘虏踢翻。紧接着就被撞倒在地,不知跟几个人翻滚撕扯在一起。一时间拳脚横飞嘶吼不停,只听“喀”地一声,他的飞鱼袍被撕裂!
“很贵的呀!”金士麒一拳打去。
水兵亲兵们终于冲上来,把俘虏们纷纷制伏在地。金士麒刚跳起来,只听有人大吼:“别动!”
触目惊心的一幕——只剩下两个俘虏还没被制伏,他们竟拖着小瑶,用手腕上的绳索勒住了她的脖子向后撤去!“别动!”“小心!”惊呼四起,亲兵们都知道她的身份,一时间投鼠忌器竟不敢动手!
“作死!”金士麒突然暴起,抽刀就劈了过去。那俘虏哀叫一声,手臂几乎被砍断!众人这才一拥而上,把那人踢翻在地。
金士麒忙跪下来抱起小瑶,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口鼻间也没了声息。“小瑶!小瑶……”他颤声叫着,手指触摸着她脖颈,那里竟又一道紫红的勒痕!
金士麒哆哆嗦嗦地捧着她,“你活过来,小瑶小瑶!”他的泪水滚滚而落,“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你!”
这一刻,所有人都静寂无声,呆呆地注视这一幕。
这一刻,金士麒只觉得心痛得要死了!
过了半晌,小瑶喉咙忽然一动,她缓缓透过一口气……她终于睁开眼,看见了金士麒,立刻“呜”地哭了出来。金士麒紧紧抱着那女孩,用大脸紧紧贴着她的小脸,不停地安慰她,再也不敢放开她!
……
经过了这一场暴乱,总督府的内廷中一片混乱。那20个荷兰俘虏都被制伏了,这次换成了金士麒的水兵看管。葡人官员则各自忙着处置,维耶拉总督在安抚宾客。华伦特主教则跑过来,皱着眉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万幸的是,小瑶大致无碍。
金士麒把她安顿在一张躺椅上,然后转身走到了那些俘虏面前。此刻的金将军一身凌乱,绚丽的飞鱼袍子染着点点鲜血,左臂的袖子也被扯脱了。而他的右手,还拎着那把染血的刀。
现场的气氛又紧张了。
俘虏被水兵压着跪在地上,每个人脖子上都横着一把腰刀或者铳刺。经过了昨天的海战,还有今天的搏斗,他们每个人都肮脏破烂浑身腥臭,好似一群濒死的野兽。但他们仍桀骜不驯,嘶吼着或者哀叫着,有人也哭得凄凉。为首闹事的几个,正拼命地昂头咆哮。
水兵们顿时大怒,用铳托刀背一顿砸砍!几个军官便冲将军说:这帮番贼倒是真是畜生一路的,本来给他们活命的,竟自寻死路!留着也麻烦,索性就全杀了!
金士麒却转过身来,问小卜加劳:“他们嚷什么?”
“无自由,毋宁死。”小卜加劳轻声说,还叹了一口气。
“真英勇啊,昨天干嘛去了!”金士麒怒视着所有的俘虏。
“金!”不远处的华伦特主教忽然喊了一声。他皱着眉头,正要说什么,却被总督维耶拉一把扯住。维耶拉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他顿时没了声音。
金士麒微感疑虑……他盯着维耶拉总督,那家伙却不敢跟他对视!
金士麒寻思片刻,便转头都小卜加劳喊道:“你告诉俘虏们,给他们最后一分钟,祷告吧!”
小卜加劳点点头,便冲着俘虏们“呜哩哇啦”地说了几句,那些人果然面色大变。随后就有人嘟嘟囔囔地祷告,有人则放声大哭……这一幕真是凄惨。
过了一分钟,金士麒又对小卜加劳说:“你再告诉他们,现在磕头求饶,仍可以饶他不死。”
“什么?”小卜加劳有些惊讶,连金士麒的属下们也深感不解。但金士麒神情严肃,绝不像是玩笑。小卜加劳只能又“呜哩哇啦”地说了几句。那些俘虏们瞪着金士麒,态度却没有变化,倒真是视死如归呢!
小卜加劳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无奈。
“卜加劳先生!”金士麒忽然抬起刀,直指小卜加劳面前!他厉声道:“为什么我前后两段话,被你翻译的音调都差不多?”
“我我……明明不同的!”小卜加劳紧盯着那刀尖尖,俩眼珠子都对到了一起了。
金士麒又踏上一步,声音如雷:“混帐,你敢诈我!”
这突然变故,现场的气氛顿时紧张得沸腾。许多人大喊着,却没人敢走近过来。金士麒死死盯住了小卜加劳,“你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从一开始……一开始就有诈是不是!”
小卜加劳被刀压着连连倒退,慌忙摆手道:“我都按照你说的呀!”
“那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金士麒一把擒住小卜加劳,“你可别忘了,我可是师从徐光启大人,对你们的番语也略通一二……”
“不会不会……”小卜加劳汗如雨下!
金士麒当然听不懂番语;刚才那两段翻译,其实也没有什么雷同……金士麒其实就是在蒙人!但效果很明显啊,这小卜加劳目光闪烁声音含混,一定是有诈。
金士麒也逐渐想通了——这帮荷兰人虽然凶煞桀骜,但此前在战俘营可都是乖乖的呀!谁不想好好活呢?为何来了总督府却突然要寻思拼命、要充英雄,那肯定是有人挑拨。
他又忽然想起梁通事,那小子一向本分的,今天却忽然失踪,保不齐就是被人劫走了!没错,这帮混蛋就是欺负我不会说葡话、荷兰话,他们阻断了我的耳目,就可以从中挑拨!小卜加劳和那狗屁总督就是主谋。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难不成是要逼我杀俘虏?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你骗不不了我。”金士麒缓缓放下刀,却扭头盯着不远处的华伦特,“喂,主教爷爷!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对上帝发誓没有阴谋吗?”
可怜得华伦特老头,脸蛋顿时就红了。“我……我……这没我的事!”他慌忙摆摆手,一转身,竟然溜走了!
“这都行?”金士麒很震惊。他还有一个最后的希望——小瑶。那女孩正斜坐在躺椅上,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小瑶,妹妹!”金士麒握住她的手腕,“你告诉我真相,我只相信你!”
“你相信我?那好!”小瑶抚着红肿的脖颈,缓缓地说,“哥哥呀,从头至尾,他们都没有骗你。”
“好。”金士麒点点头:“小瑶,我知道,你也是被迫的是不是?”
小瑶扑哧一笑,“哥哥,这叫我怎么回答?你不相信别人,还怪到我头上?”
金士麒心里的空空的,有些酸楚。不远处,维耶拉和小卜加劳相视,都暗自吁了一口气。
“你们,全都骗我。”金士麒轻声嘀咕着……“你们骗不了我!”他冷笑了几声,拎着刀走到那群俘虏面前,用犀利地目光审视着他们。那些俘虏们大概都已祷告完毕,现在心神大定,都迎着金士麒的目光毫不退缩。总督府中所有的宾客、士兵和官员们也都紧盯着金士麒,等待他做出最终的决定。
但接下来,金士麒却对俘虏们说了一句话,震惊了全场。
“WhocanspeakEngl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