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燕宁姐姐彻夜未眠。
这所丁家别院的外墙虽然又高又厚,却挡不住靖海城内外那纷纷扰扰的声响。战火就在城外蔓延,夜空中充斥着延绵不断的喊叫声、铳炮声、奔跑声。车轮滚滚穿越街巷,有人喊“火起”,随后就有人来报告说是骗人的;不久又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有人家正在连夜钉死门窗防御贼寇;还有不知何处的男女吱吱嘎嘎的缠绵声,就像是他们一辈子的最后一次,也格外地用心、持久。
那个夜晚,燕宁的心很乱。
小瑶怕黑,屋子里总是点一盏小灯,照耀着纱帘床铺云丝等等一切都是暖盈盈的。小瑶躺在燕宁的身边,软软地依偎着她的肩膀,不做声。
燕宁忍不住探头看她,只见她的睫毛不时地眨几下,正望着黑漆漆的窗棂,不知在想什么。燕宁探出手,轻轻遮住她的眼睛。小瑶便“哧”地一笑,转身钻进她怀里,还装出打鼾的声音。燕宁在她耳边低语几声,一边轻轻拍着她腰背,不知多久,那女孩竟真地呼呼睡了。
燕宁顿感寂寞。她只能孤零零地听着窗外的声音,胡思乱想着,直到天蒙蒙亮了,才昏昏睡去。
……
不知多久,她恍然醒来。“瑶儿……”她的芊芊玉手向腿边探去,却是半张空床。窗外天色已明亮,小瑶却不在。燕宁忙起身飞速地穿了衣衫,再推门出去一看,连小橹、小桨那两个婢子也不在了。燕宁顿时就慌了,她胡乱梳理了发髻走出门外,正看到两个粗使的婆子躲在屋檐下。她便问:小姐哪去了?
那两个婆子瞥着她,冷笑道:“你这贴身伺候的都不晓得,竟问起咱屋外的?”
燕宁淡然一笑,向那两个婆子道了声谢。
她知道这些人瞧不起自己,更是妒忌自己与小姐的亲近……不知深浅的老货,以后自有你们的好看!
燕宁转身回屋换了件衣服,忽然看见她自己贴身的云缎小衣上竟有几朵红痕。她忙凑到镜子前去看,那是用朱砂写的几个字:“我去会客午后归来燕儿勿念。”那笔痕轻盈飘逸,宛若舞剑飞扬,正是小瑶用指甲划过的字迹。燕宁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双手轻轻抚触着那字迹,不禁一声轻叹。
就在这时,墙外突然传来了隆隆炮声!
紧接着就是清晰的嘶吼、哭喊声,如潮水般绵绵不绝。
燕宁呆立了许久,这才哆哆嗦嗦地穿戴好衣衫,胡乱扎了发髻。她踏上门槛,却又回来擦了胭脂,挑了一对儿树叶形状的小坠子戴在耳朵上,又找了条长纱遮在脸上……这才慌慌张张地出了屋子。
内院的婆子仆役都不见了。燕宁忙循声音来到前院,果然所有的仆役、家丁、管事、女人们都惊乱地站在一起,蒋先生正在给诸人分派防御任务。据说贼子已经进了城,情况很危急。不过这间别院乃是丁老西一处巢穴,外墙又高又厚,又设置了种种防御手段,在几十名忠勇的家丁防御下应无大碍。
蒋先生看见了燕宁,忙向她一揖,喊道:“燕娘,这里交给我等,你回屋去吧。”然后他就继续吩咐家丁仆役们如何四处布防:你们几个上角楼、你们去守西墙、女人们去厨房把油都煮沸,你们几个去把老爷子藏在车库里的塞门刀车推出来,定叫贼子来了不得好死……
就在这时,丁家的大门被敲得山响!
“丁家,开门!我们进来了……”
蒋先生眼睛一瞪,正想呼喊家丁严防死守。只听“砰”地一声,那大门被一根原木狠狠地撞开了。眼看着一群汉子就提着兵器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满院子的男女老少顿时一片乱喊逃奔……紧接着他们才看清,冲进来的是群穿着靛蓝色军服的广西水兵,丁家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为首的一个刀条脸的军官踏步上来,瞪着蒋先生:“认清我们啦?好,快请丁大小姐出来!”
“你们要干什么!”蒋先生急道。
那军官一拱手,“咱奉金参将之令,来保护小姐去个安稳的地场!”他说罢就从腰间提起一把短倭刀,扬到了蒋先生鼻子前面。“这刀是你家小姐赠与咱家将军的,就是凭证。”
“我认得。”蒋先生小心地抬起双手,把短刀平平推回去。“城里太乱,我们不能让小姐出去。不过军爷既然来了,就在这前院驻守如何?这里墙高,武备也齐备,我们合力自保应该无虞。”
那军官顿时不耐烦了,“狗屁,几千贼子杀将过来,院墙顶个屁用!不跟你罗嗦……”他朝属下士兵们一挥手,“进去找人。”
眼看着水兵们就往内门冲去,丁家的人都吼叫阻拦起来。蒋先生忙喝止了他们,争执了几句之后才对那军官说了实话:“小姐不在家,今早晨就出去了。”
那军官顿时大怒,“屁!咱军情司日夜盯着你家大门,她怎能出去?”
蒋先生哀道:“小姐当然知道你们盯着,她就乔装打扮……”他说罢一咬牙,拍着胸脯道:“我带你们去找小姐。”
那军官对属下使了眼色,几个水兵立刻一窝蜂地冲进了内院去搜寻。但他们很快就又冲出来回报:“小姐果然不在!”那军官气得一把扯住蒋先生的衣襟,“已经破城了,生死关天啊!小姐若有个好歹你我都活不成!快带我去。”说罢,一群兵士拥着蒋先生夺门而去。
他们身后的院子里,顿时一片死寂。
丁家一群人都惊呆了,他们愣愣地望着那半敞的大门,不知道是该追上去,还是关门大吉。半晌之后,几个家丁首领低语了几声,就指着四处的院墙叫大伙分头防御。于是院子里男女老幼便开始胡乱奔走,抬木头的、推塞车的、研究火铳操作方法的,都忙不不停。
燕宁呆呆地站在台阶上,忽然颤声喊道:“这里守不住吧?我们也去找小姐……好吗?”
但院子里没人理她。燕宁想着那军官的话,还有那大门被原木撞开那一瞬间的模样,心里愈发慌乱了。她眼看着两个家丁正奋力地把大门推上,就差最后一条缝隙了。她猛然奔过去,在几只大手的阻拦下……从门缝里一下子挤了出去。
……
燕宁好像看到那群水兵的身影在巷子尽头一晃就消失了,她想喊,又怕羞,就提着裙子扭哒扭哒地追过去。跑了两条街她就香.汗.淋.漓.娇.喘.不迭,她俯下身子提起滑脱的绣鞋,再抬起头来,街道上只剩下一片空荡荡。
水兵们早已人影无踪。
靖海小城的街道竟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连树木都不摇晃,只有几只乌鸦扑啦啦地落下来,在泥坑里开心地喝着水。但空气中却传来了隆隆的声音……是奔跑声、喊叫声、狞笑声、火铳声!那些凶煞的声音好似奔腾的江河在小城上空盘旋,在四周街道中呼啸,在向她迫近。
燕宁错愕地站着。这一刻,她真的怕了。
她战栗着,她想转身回家去,却又想起那刀条脸军官喷着口水吼着“几千贼子杀将过来院墙顶个屁!”那斩钉截铁的声音又让人不得不信!没错,那刀条脸是金士麒派来了,相公既然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燕妮胡乱地想着,可是相公怎么只来救小姐,却根本没提及我呢?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禁又痛又冷,好似被射中了一根冰箭。
她忽然一笑,心想自己又算个什么,苟存一命也不过是人家的玩物罢了……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古英雄轻别离,燕宁越想越悲戚!
就在这刹那,猛然间从前面的路口上奔来了一大群人。
燕宁惊叫一声,忙向旁边的土墙旮旯躲过去。只见大群的男女老幼民众正哭叫着逃来,哀叫着“城破了”、“贼来了”往城中央奔去,爹找不到娃的,儿唤着母亲的,哭叫着被踩断了腿的一幕幕凄惨不堪!随后便听到贼子们叫嚣呼喊指南打北地向这边袭来。燕宁哆哆嗦嗦地躲在不知谁家的墙根底下,扯着块破竹席哆嗦着。
她忽然想起一个严峻的问题:“糟糕,我长得太好看了!”她慌忙爬到旁边乌鸦喝水的泥坑边,抓了一把就往脸上摸去。那污泥还未碰到嫩脸,一股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哪里受过这委屈,顿时就嘤嘤地哭了。
猛然间,前面传来一阵爆炸声!
燕宁慌忙爬起来,却恍然看到几个靛蓝色身影在远处闪过。
靛蓝色……的军服!
她顿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上去,发髻也散了,鞋儿也踢飞了,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几个广西士兵正迎面冲来,还推着两辆小车!那是几个老兵,一个白头发的,两个灰白头发的,剩下的三个人也都是缺胳膊瘸腿的残兵。
燕宁立刻想起来了,那是相公留在靖海城的……什么工匠兵!她冲过去喊着“阿公救我!”就扑跪在领头的白发老兵膝下。
那老工兵“哇”地惊叫一声,这兵荒马乱的怎么突然跳出个美貌女子。还好,她脚下影子身后没尾巴……却听那小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官爷,我是广府丁家人,是金参将的家室!”
“我认得她!”白发老工兵还没说话,他旁边一个瘸腿歪眉毛酒糟鼻子的龌龊工兵却大喊起来,表情很是惊喜!“是这小娘,前几日金爷搂着她上望楼,纠缠了好一阵子才下来哩!”
“你没记错?”那白发老兵问。
“哈,怎么会错!”那瘸腿士兵的眼睛笑成了两条裂痕,“你看她这小腰条,啧啧,让人见了就忘不了!”
“砰”白发老者一巴掌拍在那厮的屁股上,“老爷的女眷你也敢碎嘴!”老工兵转过身,他想扶起燕宁却不敢伸手,便把自己的铁盔摘下来扣在她的脑袋上。“小姐别慌,咱们前面有个支撑点,能挺上一阵子,爷们几个豁着命也保你活下去。”
燕宁正要道谢,只觉得衣领一紧,被老工兵扯到了小车的后面。
前面路口已经跳出来几个贼子,正提着刀剑弓弩往这边张望呢。“只有几个贼!上盾,冲出去!”白发老工兵低吼着,几个工兵便把几张大盾牌斜立在小车的前面,用木棍撑起来。这些工兵在战场上经常冒着箭矢弹雨干活儿,因此装备了重达60斤的大盾牌。2寸厚的松木板和1分厚的铁板夹层,便是小弗朗机炮都打不透它们。现在插在小车前面立刻就成了坚固的楯车!
几个散贼还在远处张望着,有两个人正踩着弩上弦,这边的工兵们已经低吼着推着楯车冲了上去!
前面几个工兵矮着身子推着小车狂奔,手里还从腰后抓起手雷,只听到那盾牌上砰砰两声被箭矢击中。刚冲到路口,工兵就使劲儿扯开手雷的燧发引信,等了一瞬间才扬手丢出去。只听“轰轰”几声爆响,烈火在街头上如云雾般爆燃而起,工兵们就趁着爆炸的余威冲出去舞起利斧连番劈砍,在血光和哀叫声中杀出了一条通路!
燕宁的身子都软了,双腿都不知如何迈步,就被老工兵扯着袖口往前赶!
“小娘,我背你!”那裂缝眼的瘸腿工兵转身喊道。
“谢谢官爷。”燕宁颤声道,“不用了!”她忙躲在那白发老工兵身边,问老工兵:“官爷,我们冲出来了?”
“远着呢!七条街才过了两条。”老工兵喊道,“还有,官爷我当不起,你喊我‘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