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明日高悬,靖海港大潮急涨。
海水涌起来,如沸腾般地飘荡一层白沫;海水落下去,便露出一片嶙峋的黑礁石。金士麒的数十条帆船衔尾而行,沿着礁石之间的航道鱼贯而出。船下泊泊的海水推涌着残木、碎帆、残肢不停地撞击着过来,浪花上翻腾的血浆不断地舔舐着船身,在船身上淌过一道道萧杀的猩红,宛若一场临战前的洗礼。
郑芝龙的主力已经前往西边的海岸去登陆了。港口外的海面上只留下几条小贼船,它们正向西窜去报信。
金士麒的座船“八仔号”首先穿越了礁石区,前面便是宽阔的大海。这条大船本是丁老西的心爱的私家座船,现在丁老西在靖海的所有水手、船只都已经听令于金士麒的号令,他也毫不客气地把八仔号征为己用。
金士麒的船队驶出海港,远远地就看到了郑芝龙的船队。
那是一片更庞大的船队。
战争爆发这两天来,海上的情报一直纷涌不断地汇集于中军。郑芝龙的船队数量、位置和布局都被标注在了金士麒的海图上。但此时此刻,金士麒真正亲眼遥望那支船队时,仍忍不住赞叹它们的壮观。
就在眼前的海面上,一艘艘大船层层叠叠,桅杆如林子般密集,它们沿着海岸线散布了足足3里的宽度!金士麒不禁快步奔到船艏,仔细地审视着敌阵。“有桅杆的大中型船”只足有80多条,它们都降帆落锚停泊在海水里;而岸边搁浅的小舢板小划子竹筏子则则不计其数,看来大多数的贼子们都已经上了岸。
金士麒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上一次在澳门,他没等荷兰人登陆就发起进攻,结果演变成双方一场“硬对硬”的大战。虽然最后他胜利了,但代价也不小。而这一次,郑芝龙的主力已经上岸攻入靖海城,这些大船只剩下很少的水手。要知道这时代的海战的各个环节——无论是火炮填充、操帆航行还是跳帮作战,全靠着人力的支撑啊!眼前这一大片船只虽看起来挺吓人,但它们是在等待收割啊!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苦命的猎人,穿沼泽爬山崖斗恶兽披荆斩棘历尽千辛万苦艰难险阻,终于找到了传说中那个丰裕的山谷。他扒开最后一丛青草望过去……赫然看见幽静的湖水边,有一大群仙女正在洗澡!金士麒不禁面色潮红、心跳加速。
“都是我的。”他颤声道,“一个都不许飞走。”
就在这时,那群仙女们忽然一阵骚动,一定是发现了猎人的来临。远远地就望见甲板上有些人影在奔跑、有人敲响了锣鼓,还有人慌忙爬上桅杆、有人跳进船舱、还有人落水!
她们已经来不及了!
广西水营的第一个梯队10条船,正列着一道长蛇纵队逼近过去。最前面的乃是敌我双方最大的一条帆船,重达800料的荷兰帆船“八仔号”。除了丁老西属下的100多名水手之外,船上还满载着金士麒的300多名水兵和私兵。紧随其后的是2条澳门武装帆船,“悲伤火烈鸟”号和“愤怒信天翁”号,每条船上都有葡萄牙爷们操纵的20多门火炮,以及各100名嗜血的广西水兵。再其后则是6条天野级河船,以及可爱的“黄金牛角号”小帆船。
隆隆的鼓声在甲板上飘扬,敌我两阵越来越近接。
金士麒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向陆地,投向那座烟尘滚滚喊杀声四起的靖海城……他猛然转过头来,把愤怒的眼神重新凝聚在郑芝龙的船队中。
郑芝龙的船队仍是一片混乱,大多数的仙女还在原地挣扎。只有几条船扬起了帆,正把侧舷的炮口对准过来。这些贼船大多是中国本土的福船、广船形式,它们只在上甲板的两侧和船艏装备了火炮。但其中有十个条福船的船体极大,甚至比龙泽、武腾都要大上一圈儿,它们通体涂成了灰色或青色,两舷上装载了20来门火炮,火力绝不能轻视。
越来越近了,甚至清晰地看得见贼船正哗啦啦地拔起铁锚,在阳光照耀下晶亮闪烁的海水正一串串地从锚尖上洒落下去!
忽然间,金士麒的八仔号和几条澳门帆船接连转舵,向南边外海驶去。风向变成了从背后吹来,它们立刻慢了下来。但后面的6条天野河船却纷纷伸出船桨,加速向贼船们冲去。还有黄金小牛角号也紧紧尾随着它们,也是一副不怕死的模样。
距离不足1里,郑芝龙的贼船忽然开炮了!
朵朵白烟正从那些贼船上零零散散地绽开,一副没组织没纪律的模样,海面上也随之腾起几条无精打采的水柱。距离太远了,他们慌乱中也来不及瞄准。这些胡乱的炮击不但未能打中什么,反而暴露了贼子们的惊恐和混乱。
很快,6条天野级已经逼近到半里距离。他们立刻调整船帆,向南边的侧翼包抄过去。
与此同时,金士麒率领的几条欧洲大帆船仍在缓缓航行。金士麒站前桅杆下,举着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海贼各条船的动态和人员配置,他要在那80多条大船中找出郑芝龙的座船,然后杀上去干翻它。
这场战斗爆发得很突然,贼船们大多来不及起航,他们就在原地零散地开炮、放火铳,或者举着刀枪在甲板上蹦跳咒骂。贼子的主力已经上岸,每条贼船上只剩下十几个人,最多不过三四十人,他们根本来不及再次装填火炮!
紧接着,6条天野开船已经冲到了贼船的侧翼……奶个熊的,这帮狠命汉子没有遵守金士麒“绕过侧翼”的命令,而是从对方侧翼的几条船之间硬插了进去,并开始释放了火箭弹!
那20多颗火箭弹几乎是抵近在对方身上射出去的!
“这帮混小子!”金士麒吼道,“我爱你们!”
金士麒知道,他们冒险抵近射杀是为了提高命中率。火箭武器虽然强悍,但“精度”是其先天的硬伤。尤其是在波涛澎湃的海面上,百步距离的命中率不足两成。于是这帮亡命徒就抵近到三十步释放火箭弹,命中率提高到了六成。刹那间,十几朵火团就在几条贼船上绽放。火药燃烧的白烟伴随着木头焚毁的黑烟,掺杂着血肉灼烧的红烟呼啸而起。四周的贼船都慌忙掉转方向、胡乱放铳放箭,那6条天野快船已经冲杀了出去,不留下一片烟尘!
趁着这乱子,最小的小帆船“黄金牛角号”也绕过了贼群的侧翼,向西边驶去。它是奉令去迎接那支从澳门赶来的奇兵船队去了。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那6条天野快船就依仗着速度优势,在贼船阵列外围不停包抄、穿插、游走,不紧不慢地释放着火箭弹。火箭弹抵近释放,刚刚绽放白烟便砰然撞击在目标上爆裂;有的却挑起一道弧线穿越丛丛的桅杆,砰然砸落在后面的某个甲板上腾起两丈高的火团。
那翻腾的火焰啊,真真是极妖艳的,它们不断地引燃了火药桶蔓延在竹帆缆绳上,粘连在挣扎奔跑的贼子身上传遍了整个甲板,最后在嚎叫声中砰然坠落大海……
经过了最初的混乱,贼船们大多都已经备帆起锚进入了战斗状态。但它们却不敢分头去包围那6条该死的天野快船,它们还要警惕不远处的那3条欧洲款式的大帆船,毕竟它们才是官兵的主力。但战斗爆发好一阵子,那3条大船却游离于战场之外,甚至还降下了帆。就好象是几只狮子游荡在山梁上,等待着最佳的冲杀时机。
很快,海贼们就明白了那几头狮子在等什么。
在它们身后的海港中,又鱼贯地涌出了数十条帆船。那就是粤海大豪丁老西旗下的主力队伍,总计50多条大小帆船。它们列作了一条乱糟糟的纵队,然后都升起满帆,挂起红色的旗子,黑压压地冲击过来。
“起帆吧!”金士麒高叫着,他指着海贼船队中的一条最大号的青漆大福船,喊道:“兄弟们,就是它了!它挂的旗子最多,甲板上的贼子也最多。”
“而且它一直没开炮!”旁边的王莱吼道。
金士麒点点头,“郑芝龙,他八成在那船上。我们去见他!”
号角声乍起,军鼓声连绵不息。“八仔号”升起了帆,另外两条澳门帆船——“悲伤火烈鸟”和“愤怒信天翁”也升起帆,它们向着敌阵决然地冲去。
短短一里的距离,被迅速拉近。
风在吼,帆在抖,士兵们在咆哮,耳边激荡着连绵的水波的声音,那是船艏撞开浪花的砰砰声,是船舷擦过海水的泊泊声,是船艉翻腾的浪花的啦啦声,是高速奔袭的甲板上所有的水兵的血脉奔涌的声音。
八仔号居中,两条澳门帆船护住两翼,它们的背后是丁老西旗下的浩浩荡荡的船队。
前方那海贼的阵列越来越近,几十条大贼船正在游走、正在艰难地转过船身用炮口瞄准过来。甚至看得清那条为首的青漆大福船上一张张惊惧的面孔一双双悲亢的眼神!看到见几个首领模样的人正在厉声咆哮着,看见贼子们正紧握着刀枪火铳,紧捏着火绳钩镰,等待着两船接舷拼杀的那一刻。
这忽然间,金士麒顿悟了!
在濒临死战的一刻,他忽然领悟了海战的真谛——就像骑兵一样!没错,大帆船的列队突进好似重骑兵的正面拼杀;快船的狼群战术就好似轻骑兵的包抄、骚扰、偷袭;武装河运船的火箭战术更是神似弓骑兵;整只船队跨海过洋就像骑兵军团的长途奔袭!还有,组建他娘的一只强大的海军船队,也跟骑兵军团一样要花费倾国之金银。……还有还有,水兵们连续数日作战后那浑身的鱼腥汗臭,就跟马粪尿差不多……
金士麒正为自己的发现而亢奋,但刹那间,那条青漆大福船上火光一闪,它开了一炮。
八仔号猛然一震,大概是被命中。
但紧接着,八仔号船身就猛然向右扭转,整个甲板都歪斜了15度,一股海浪在右舷外绽起了丈许!
“舵手在转向!”“躲过去!”甲板上到处都是惊呼吼叫,前面那条大贼船仍在连续地开炮。金士麒紧抱住桅杆拼命地把自己拉了回来,身边却有几个水兵摔倒在甲板上撞在舷墙上。“回舵!”“都抓紧啊!”满船的吼叫声中,八仔号又猛然向左边倾斜,重新扭转回去……
眼睁睁地看着船艏的斜桅像是一根指针,重新指向了那条大贼船!
金士麒真没想到这条800料级别的大船竟如此灵活,一个狠命的机动规避就躲开了七八发炮弹!
“要撞了!”“抓紧!”到处都是吼叫声。
距离已经不足百步,对面那条大船上密麻麻地聚满了上百计的贼子,一片片黑压压的头颅亮闪闪的刀刃红彤彤的赤裸的胸膛,四处腾起一道道青烟,那是点燃的火砖和火罐准备投掷过去。紧接着那船舷上便砰砰乍响,六七门小回旋炮正在接连朝这边开火,千百计的霰弹在八仔号的船板船帆上碰撞贯穿。
八仔号的甲板上,300多名水兵们和私兵们则全都跪蹲在舷墙后面,紧抓着火铳长矛和手雷,擎着几根轻型雷杆子,眼睁睁看着数十步的距离被瞬间拉近……“撞它!”那一瞬间,所有的广西水兵们抱紧帆樯舷栏桅杆,齐声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