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数天前,金士麒就听说丁老西可能在靖海。
郑芝龙来袭的那一日,丁瑶“宴请”的一大票广闽各地人士都被堵在了城中。幸亏广西军杀出了一条血路,带着他们越过了城墙,然后就对这些人进行了问讯。他们都持有合格的关防文书,有人还有官家或军队的身份。但军情司的那帮家伙眼光很毒辣,很快就发现了两个不寻常的家伙。
一个是杨天生,这厮当场就被铐上了铁链;另外一个是个低眉顺眼的老头子,丁瑶指认他是自家府里的老奴,但驯象营把总龙傲海却密报:此人身份不寻常,在紧急突围时,是丁家小姐亲自搀这老头上的城墙。
丁家的人,军情司不敢轻举妄动。他们首先释放了那老头,随后就派人快马加鞭赶赴广州,把那老头的画像交给此前安插在丁家的内线来指认。数天之后,消息返回了靖海:那老头正是丁老西。
此时此刻,“丁老西正与丁瑶秘密会面”的消息传来,金士麒身边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他脸色铁青,紧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一副饱受内伤折磨的表情。查应才等人也很焦虑,却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半晌,金士麒就一声不吭地爬上梯子,走上宁远号的甲板,又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船头。
他无声地凝望着辽阔的靖海港湾。
“八仔号”大船,就泊在东边不远处。
此刻天已昏黑,靖海港湾中泊满了浩浩荡荡的船队——广西军的战船、俘获的福建贼船、澳门盟友的帆船,最多的就是丁老西的船队。在暗蓝的天空之下,它们静静地漂浮在波涛里,沉眠在滔滔水声之中。那些浑厚船体犹如一片壮硕的巨岩,船舷上闪烁着点点灯光如星河般灿烂。千百根黑漆漆的桅杆,如蓝色画布上的一道道炭痕。
如此壮丽,如此威武的一幕。
身为这支船队的将军该是多么地荣耀和振奋啊!
金士麒矗立在晚风中,冷峻地凝望着远处的那条大船,脑海里万千思绪如云浪般翻腾。他想着丁老西与荷兰人的密谋,想着丁老西此前的布局,想着丁老西对自己的“恩泽”,想着丁老西潜来靖海的目的……那老头子是何时来靖海到?是不久前才抵达?军情司这段日子一直严密监视着小瑶身边的动向,不会不知道啊。莫非是……他半个多月前就潜藏在八仔号上,跟我一起来的?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小瑶说她“与丁老西翻脸夺船投奔金哥哥”就又是假的了?……娘的,为什么这里有一个“又”字?
想到这里,金士麒心头不禁又是一痛。他坚信小瑶对自己的感情绝对不假,但这妮子效忠的仍是丁老西。
丁老西是小瑶唯一的亲人,是她过去十几年中唯一的支柱,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更何况那丁家绝非寻常人家,她与丁老西也不是单纯的祖孙关系,还多了一层“属下对主人”的忠义。就凭金士麒与她这一年的“异地恋”,还不足以动摇她。
但时间已经不多了。
丁老西已经显身,接下来就会使出各种明的、暗的手段,从金士麒手中抢夺胜利果实。金士麒已经没时间通过“增进感情”来拉拢小瑶这颗棋子。金士麒黯然长叹,他双手紧握着船舷的栏杆,用力之下发出了“嘎嘎”的摩擦声。
“悉杰,放松点。”有人轻声说,“栏杆都被你拉断了。”
金士麒转过身来。不知何时,查应才和姚孟阳已经走到了他身后。关于丁老西的所做所为,关于彼此的厉害冲突,他们也早都很清楚,无需解释什么。因此这三个生死兄弟就呆呆地站在甲板上,看着海景,听着海风,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言语。
直过了半晌,查应才轻描淡写地笑道:“真没想到丁公果然在靖海。他毕竟是‘自家人’,总不会是要害咱们吧。”
金士麒点点头,“查兄说的是。郑贼垮退,留下这闽粤海疆任谁都要来分一杯羹,更何况那老爷子本来就有野心。因此他使些手段、耍些暗招也不奇怪。我倒是不怕他。我们强兵强将,新立战功,背后还有朝廷和大人支持,那老爷子还不至于蠢到这时候跳出来犯难。”
金士麒指着前面海港里数十条大商船,上面都挂着醒目的丁氏小旗帜。“对他来说,最佳的选择是与我等合伙。他想要的不就是‘头号海商’名头嘛,不就是垄断日本吕宋航线嘛,我都答应!我甚至还帮他赚的银子多十倍,航线铺展得比他想得远百倍。”
查应才还没说什么,旁边姚孟阳就哈哈大笑着扯住金士麒的袖子,悄声说:“兄台说得好!但你说的那不是丁家的船队,而是你金家的。”
“那又怎样?他没得选。”金士麒冷笑一声,“我对丁老爷子已经很孝顺了。换作是许心素、李国助之流,他们连这机会都没有。”
“但丁公未绝不会领你这份情。”姚孟阳立刻说,“他乃是一代枭雄,各种凶险霸道都见识了多了,又岂肯居于你后?兄台你说他在靖海不敢为难咱,但到了台湾之后呢?”
姚孟阳四下看看,那些卫兵下属们都站在甲板远处,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小弟胡乱一说啊,哥你别生气……如果那老先生继续藏在船上跟着大军去了台湾,随后又联系台湾当地的贼子,什么荷兰红毛、日本赤贼,还有郑芝龙的残党,甚至不惜勾结郑芝龙本人,设下圈套咬咱们几口可咋办?这行军打仗本就凶险,咱们又是渡海远征,便是岳爷爷复生也不敢言称必胜。所以这丁老爷子……乃是极大的隐患!”
金士麒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他摇摇头,“不至于,老头子要那么干……必将是鱼死网破,对他更凶险。他还不至于!”
“大哥。”姚孟阳忽然提高了声音,“你要认清那老头的心性,他毕竟是个……海上讨生活的!”
金士麒眉头一皱。他明白姚孟阳的潜台词,这时代的海商几乎就是海贼,姚孟阳只是碍于情面才没有说出一个“贼”字。
姚孟阳瞥了旁边查应才一眼,随后又说:“大哥,你率领的可是咱们所有的精锐兵士、所有的将官,咱们兄弟们全部身家性命都抵了上去,绝不容闪失啊!万一那老先生与贼子相结交,反手坑害我们……”
“够了!”金士麒低斥了一声,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至少到目前为止,丁老西对咱们还是有恩的。咱们多加防范就是,但还不至于把他当作敌患。”
姚孟阳叹了口气,低着头退后了一步。空气顿时变得一片静寂,只听见四周激荡着绵绵的波涛声。甲板远处的卫兵水手向这边望望,又纷纷转过头去。
半晌之后,旁边的查应才忽然说:“要不然,咱们就不去台湾了。”
“什么?”
“君子不立危墙嘛。”查应才说,“更何况,圣上敕令咱们巡视的是粤东和澎湖,那台湾本非必经之地。”
“那可不成。”金士麒忙说,“咱去台湾可不仅是奉行圣旨……吕宋的银子咱们都收了,澳门那边的盟约也都签了,如果不去剿了台湾红毛,咱们整盘筹划就都落空了。”
“万一败了呢?”查应才的神色立刻变得严肃。“咱们已经出兵数月,在澳门和靖海连战两场,军资损耗大半,各营各队伤亡过三成,换作旁人早就撤兵了。悉杰,咱们明面上虽风光,但真实状况自己要有数啊。”
金士麒立刻摇头道:“那台湾红毛也只是一伙残敌,几百人困守着个孤堡,我们上岸后定会一击即溃。”
查应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随后与姚孟阳对视一眼。金士麒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二人是有备而来,他们此前一定串通过台词。什么台湾凶险、军队匮乏之类的全都是借口,他们放心不下的只是丁老西。果然,查应才刚刚说完,那姚胖子就立刻接过话茬,劝金士麒采取措施把丁老西“留”在靖海,若能“送”去广州去更好。
“不用那么复杂。”金士麒摆摆手,“过几日我会亲自去见他,跟他摊牌。”
“好啊!”姚孟阳立刻叫道。他看了一眼查应才,又追问:“但如果丁老西不听劝,你又当如何?”
见金士麒神色有些错愕,那姚孟阳又吸了一口气,凝重地说:“小弟斗胆劝你一句,大哥,你自己应该下定决心。如果那老先生逼迫得咱没了退路,你敢不敢下狠手?”
“狠手?休要胡言!”金士麒低斥道。
“我哪里胡言?”姚孟阳涨红了脸,“大哥我问你。如果他不是丁小姐的外公,你会怎么对他?”
“但他是!”金士麒立刻吼道,随后又叹了一口气,“至少到现在为止,老头子对咱们的恩义更重一些,没有他就没有咱们这一年多来的胜绩。既然彼此还未翻脸,我也不去做最坏的打算……想都不愿想!”
……
暮色沉沉,靖海的天空已经变做暗蓝。
金士麒下了大船,翻身上马,沿着城外的小路缓缓前行。他的几十个护卫和旗令兵们都没追问将军去哪里,只扛着参将大旗浩浩荡荡地尾随其后。
金士麒低着头,脑袋里仍在反复想着姚孟阳的话。他叹息道:“如果丁老西不是小瑶的外公,那一切就简单多了。”
他也知道,查应才和姚孟阳两人压力很大,他们一定是犹豫了许久、揣摩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来跟自己说这些话。他也知道,这些人早已不是当年觉华战场上那般青涩羸弱。这两年中他们经历了数次战场杀戮的磨练,心性也变得更果断,血腥气重了许多。在面对矛盾时,他们更趋于用暴力来解决。
但是金士麒却不能如此,至少对丁老西他下不了狠手。
金士麒本想回大营去睡觉,脑袋里却一直乱糟糟的,就信马游缰地沿着小路前行,士兵们就默默地跟着他。于是这小小的中军队伍就全由着金士麒胯下的那匹名叫“争气”的小马掌控着。
“争气”开开心心地走了一阵子,它忽然看到了一条熟路,就颠颠地奔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争气”停在了一座宅院门前。金士麒恍然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小瑶的门前。“呀,争气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争气喷了个响鼻。它记得这几日里主人每晚都要来这里,每次都要盘桓许久,而且这院的草料格外香甜。
金士麒叹息了一声,正准备掉转马头离开,那宅院的大门却忽然推开,探身出来一个妩媚的女子,正是燕宁姐姐。“是将军?”她有些意外的样子,随后才俏然一笑,“爷今日来得晚,天都快黑了。”
金士麒平静地问道:“小姐睡下了?”
燕宁不说话,只笑吟吟望着他,好像是在寻思如何回答。过了半晌才说:“小姐去船上了……据说今晚风浪大,不便于摆渡,她就住在船上。”她羞羞地低下头,抿嘴一笑,再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柔情无限,“那你,还进来吗?”
“那我……”金士麒顿时有种醉醺醺的感觉。“就进去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