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三年二月,宋金双方达成和议。两国休兵罢战,以实际控制区域为界,不得再前进一步。宋廷方面答应不以官军或义军图谋威胜军,并送还扣押的韩昉。金国许诺约束高世由,退出占领的大宋北京,大名府。这次议和,宋金双方都旨在为自己增加军备,积蓄财力赢取时间,因此各作“让步”。实际上,弱国无外交,放之古今中外皆准。女真人做出的让步,那都是大宋的领土,慷他人之慨。
和议缔结之后,一个难题摆在了大宋朝廷面前。那就是河东南部这么多州县,怎么处理?派员行政,派兵驻守?实在没那个能力,两河的部队是损失殆尽,朝廷正起用大批年轻将领从两河难民中征发士卒,重建新军,现在正是起步阶段,还很难使用。而且,说不定哪天女真人撕毁和约重新南犯,让你白忙活一阵。
详议司讨论了许久,最后拿出一个方案来。那就是终于决定借助义军的力量。现在好些州县不是被义军占着么?那就委以职务,比如你占着一个县,那就委你个县尉,占着一个州,那就委个兵马钤辖,占着一个府,那就是兵马总管。这样一来,义军占据城池抗拒李金,就名正言顺了。
这个方案各派大臣虽都勉强同意,但实则都未引起高度重视。按说河东南部这么大片领土,义军又有二三十万,如此大的规模,应该由陕西宣抚使司亲自掌管才对。可大臣们不为义军为意,仍命河东义军总管徐卫统管义军事务,这规格明显就低了很多。
对于李纲提出的,一府三州之地应该直接纳入陕西五路管辖范围,朝廷也没有完全照办。原因在于,河中府和解州从前本属陕西治下,重新划入管辖可以。但泽州和绛州,没几个人不说,城池又破坏得严重,离陕西又有段距离,还是让义军去倒腾吧。
其实,眼下东京大臣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官家是否退守关中一事的角力上。河东这点破事,没谁愿意多费口舌,赵桓见状,也只有将此事下放给陕西宣抚使,看着办吧。这正中李纲下怀,一接到朝廷复文后。马上组织有司官员对河中府和解州进行考察,各种设施的完整程度,人口的多少,统统摸了一个底。结果让他有些失望,河中府还好些,从前有七万多户,三十多万人口。现在虽然往陕西逃了些,总还剩下十几万人,各种设施破坏有限,重新发展起来难度不大。可解州就难了,粘罕南下之时,百姓就逃得七七八八,后来贼寇又作乱,解州地盘本就不大,人口也不多,现在就剩下两三万人,又缺乏青壮年。实在是有鸡肋之嫌。
可别说是鸡肋,就算是鸡毛,那也是祖先基业,寸土必保,况且朝廷又同意将此地重归陕西。在经过慎重考虑之后,陕西宣抚使司降解州规格为县,并入定戎军。但解州与定戎军并不接壤,中间隔着河中府南部地区。在报备朝廷得到批复之后,李纲将河中府南部的虞乡、合河、永乐一县两镇划给定戎军,归徐卫管辖。如此一来,徐卫的防区就包管原华州东南、河中府地南部、解州全部。境内有华山之险,风陵渡之要,而且靠渭水,临潼关,战略位置十分突出。如果李纲说话算数,明年将华州全境交到徐卫手里,那紫金虎就肩负起了拱卫长安,抗击河东的重任。
这事一直搞到四月,才算把正式的命令下达。这段时间,徐卫可没闲着,一驻军解州,就派人四处摸清情况,在李纲默许之下,他手令留守定戎的吴璘,将在定戎屯垦的乡兵,立即征发三万人过来。他为这么赶?趁着开春,赶紧把小麦种下去,等到秋收,口粮不就有了?有饭吃就有力气,再给把朴刀,训练些时日,战力不就也有了?因此,等到陕西宣抚使司正式公文下来之后,徐卫都忙得差不多了,留下部分兵力驻守之后,引军班师定戎。
虎捷乡军出征,是去年年末的事情,一晃眼过去五个月。等徐卫回到定戎,各项重建事务早已经搞得有声有色,他先没回家,从城镇开始,到两处屯垦大营都视察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才回到了知军衙署。
这衙门当初被白额兽占据,官军进城时,这厮一把大火烧起来,若不是抢得及时,恐怕徐卫一家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在地方士绅富商支持下,衙门是最先修整,如今又粉刷一新,以至于他都有些认不出来了。转过大堂二堂,跨进后院时,徐卫正瞧见张九月领着两个仆妇忙碌。中庭的石桌上堆着不少东西,她们正在朝里搬运。突然见到一个黑不溜秋,全身铠甲,浑身杀气腾腾的人进来,两个仆妇骇得惊叫一声。
张九月回头一瞅,刹那之间,那眼里闪过各种情绪。惊喜、感伤、关切,凡此种种,最后都化作一脸的柔情,快步上前执住丈夫的手紧紧握着,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最有只挤出一句:“你回来了。”
新婚燕尔的,徐卫就领兵出征,能不想老婆?可看着九月眼里那闪动的光芒,生生把些心猿意马压住,点头道:“回来了。”夫妻两个相视而笑。
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发现丈夫除了一身酸臭之外并没异样,九月这才放心。回头对两个仆妇道:“先放着,快些去烧水来。”仆妇应声而去,徐卫走过去一看,那桌上放的基本上都是些年货,仔细一看,这怎么还有东京许家店的酥饼?一问才知道,这是四嫂托人从东京捎来的,知道小叔子爱吃。
“还是嫂嫂疼我啊。”回到家中,远离征战搏杀,徐卫感觉分外轻松。尤其是他两口子那卧室让九月收拾得有模有样,跟新房似的,他一进去就倒在床上,再不想起身。可终究还是让娘子给拽了起来,就那么半闭着眼睛,平举着双手。九月从兜鍪开始,替他卸下铠甲,脱了征衣。
两个仆妇抬进来一个大澡盆,又把烧好的热水加进去勾兑好,一问,过年的时候,徐王氏放心不下兄弟和弟妹,专程过来了一趟。发现九月身边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回到同州之后,就送了两个仆妇过来。还说这兵荒马乱的,那灵巧的丫头不如粗手粗脚的仆妇好使。
听得徐卫那个感动,这就是长嫂如母啊。
衣裳一脱,徐卫憋了好几个月,满腔邪火腾腾往上窜。这四月天也开热了,九月就穿件薄衣,她出身行伍之家,投靠何府之后,又尽干些粗活累活。所以完全没有娇小姐的弱不禁风,体态丰腴,韵味十足。又正俯下身去往澡盆里试水,徐卫在后面看得着实忍不住,窜将上去一把抱住就要胡来。九月虽惊了一惊,却是满心欢喜,逮住丈夫的手,哄道:“一会儿水凉了。”
“这什么天气了?放一阵不打紧。”徐卫整个身子都压上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九月任由他抱着,伸手过去搂住他脖子,在耳后只说了一句话。愣是像一盆凉水劈头浇下来,而那句话,大概古往今来所有男人听到都会觉得扫兴。
“这两天不太方便……”
徐卫苦笑一声,怎地这般没福?遂生生压下熊熊烈火,乖乖脱个了精光,跳进澡盆里。张九月拿块丝瓜络替他擦洗。这种情况,在徐卫这种带兵打仗的武臣看来,那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
热水一泡,小手一搓,那个舒坦。浑身经络都通畅,每个毛孔都张开,征战的疲乏一扫而光。九月又在旁边说些他离家的事情,大约是春节的时候该尽的礼数都尽了,只是公公在山东剿贼,路途遥远不能达意。祖先坟茔都在大名府,让高世由占了,也没法给祖宗尽孝。远在泾原的大哥大嫂虽不能亲至,但大嫂托人捎了信来,说都是自家兄弟,以后尽在陕西,得寻机会多走动。还有徐原的第三子,也就是徐卫的侄子,年二十三,都娶妻生子了,平日好弄枪棒,也没个正经的差事,大嫂想托给他九叔管教管教,盼望回个话,若是能行,就让他到定戎来。
“二十三?嘿,这侄子,比我这当叔父的还大一岁。”徐卫闻言笑道。
张九月问道:“那官人意下如何?”
“既是大嫂开了口,我这里又正是用人之际,让他来吧。”徐卫随口说道。
九月抬起丈夫的手臂,力道恰在好处的搓着,一边提醒道:“官人想是还没明白这其中的缘故?”
徐卫正享受着家庭的温暖,老婆的贤惠,也懒得去细想这事。大哥是泾原大帅,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差不了,遂问道:“甚么缘故?”
九月这才道出原由。徐卫现在是五品,按制度,他有资格荫补一位亲属作官。大嫂这时候把侄子托来,可能有这层意思。徐卫这才细细一想,确实,朝廷有荫补的制度,四哥就是靠荫补作的官。大哥虽是一路经略安抚使,但想必已经荫补了两子作官,剩下这第三子,二十几了无所事事,估计有些着急。四哥呢,他的儿子过两年就到荫补的年纪了,也不好托给他,这么一算,也就剩下自己这个九叔还有名额。
“先让他过来吧,是骡子是马遛遛看,如果确有本事,拉他一把也成,毕竟大哥待我不薄。你说呢?”徐卫思量一阵询问道。
九月闻言笑道:“这些大事,需得男人作主,我一个妇道人家懂得甚么?”
“谦虚了吧?你比我懂,哈哈。”徐卫笑道。
九月笑而不语,忽又想起甚么来,说道:“对了,前天开始,城里好几家大户的主妇一个接一个来拜会,话里话外都在打听知军大人什么时候回来。东门李员外家,还送来一大笔钱财,为妻不敢收,原封不动送回去了,带话说,有事等知军回来再定夺。”看看,作了诰命夫人,妻凭夫贵,这说话办事就是不一样。哪像从前在何府被人当丫头使唤?
徐卫一听,这怎么回事?定戎百废待兴,莫不是想从我手里承接工程?不对,重建的事项,在自己出征之前那就是定了的,况且定戎这城也就那么大,老百姓的房屋是自建,其余像学舍书院这些公用设施的修复重建,不但没托给谁,反而是大户们掏腰包捐助的,也没工程可接吧。商人没好处的事情是铁定不干的,送钱给我,到底求什么?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没关系,反正你要求着我办事,早晚会挑明的。
“对,钱是好东西,但来路不明的烫手。那些士绅大户家的主妇,你跟她们多来往也好。”徐卫点头道。地方上要稳定,要太平,这些地头蛇很关键。
又说一阵话,洗完了澡,徐卫确实也劳累,再加上那事没捞着,晚饭也没吃就睡下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九月才进来唤醒了他,说是城里各界头面人物都到衙署来拜会,以贺知军大人凯旋荣归。
徐卫一边洗脸一边说道:“今日恐怕不成,走了几个月,白天好些军政务要处理。晚上我打算寻个合适的地方,设宴款待军中各级统兵官。这次打得艰苦,弟兄们不容易。”
“那让人回了他们?”九月问道。随后取来了五品官员的公服、乌纱、金带,替丈夫穿戴整齐。
“嗯,可以把我的话直接转达他们,再替我感谢他们的盛情。”徐卫说完话,九月就端来早饭。定戎小地方,这衙署也不大,比不得在东京的家里,吃饭还有饭厅,就将着解决吧。好在徐卫也不是光图享乐之辈,吃完了饭,一抹嘴了事出门。临走前不忘问一句,还有几天?
本来,宋代的衙门大多由大堂、二堂、照壁、门厅、花厅、香堂、会堂、庭院组成。大堂是主官接受诉讼,处理公事的地方,二堂是日常办公所在,花厅这些是接待宾客,设施可谓完备。但定戎军是由华阴县升格而来,衙门本就不大,被贼寇大火一烧,如今才重整。就剩个大堂、二堂、庭院、门厅。
徐卫到二堂的时候,张庆已经在了,正埋头公案上奋笔疾书。徐卫进来他也没发现,等走到案边了,才抬起头来,笑道:“我以来知军大人今日不来理事呢。”
徐卫亦笑:“忙什么?”
张庆叹了口气:“关西镇李庄的百姓,为抢头耕牛,聚众械斗,死了三个人。镇上的巡检奉命去抓捕,结果被人使了钱,徇私枉法,擅自将凶徒放了。苦主不服,想到定戎来向知军告状,结果消息走漏,半道上让人劫了。这几天尸体烂了才被人发现,家属告到衙署来,求知军作主。”
娘的,这会儿就有暴力阻访的?这肯定要严办!不过定戎现在情况具体,贼寇一起,当官的全跑了,那套行政班子还没搭配,里里外外就他和张庆两个人。甚么录事参军、司理参军、司法参军、推官、判官一个没有。几次催请京兆宣抚衙门派出人手应急,可你这穷山恶水的,又不太平,谁愿意上你这儿来作官?
还有就是,如果想避免麻烦,这事徐卫完全有理由推脱,因为他这里人手不足,可以直接推给上级的提点刑狱司,让提刑官去办。可想来想去,徐卫还是说道:“这事你亲自去一趟,把事情理一理再上报提刑司,别让上头觉得咱们定戎这帮人都是吃货,光拿钱不干事。”
张庆闻言之后笑道:“还不干事呢?咱们定戎接纳的流民最多,宣抚衙门上个月还下文表彰。再说了,咱们这里是‘军’,不是‘州’,随时都有可能打仗。”说到此处,突然一咋舌“到底怎么打的?一万二的兵力,跟四万余李金联军打个平手?听说宰了两个千夫长?”
徐卫哼了一声,就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苦笑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实话跟你说吧,有个当口我腿都软了,娘的,女真人把重骑兵‘铁浮屠’压上来,差点没把阵给我冲个稀烂。要不是凭借着强弓硬弩,悬!今后,得重点琢磨怎么对付人马俱被重甲的铁浮屠了。”
“那也值!咱们这一打,河东义军都动起来,李植听说都退到太原了。哪像河北,大名府,你我的老窝,都让高世由给端了。幸好刚到定戎不久,你就派人去接了家属,要不然,这仇就结大了。”张庆说道。
又说些政务兵务,徐卫打算去营里看看,张庆见状,也打算收拾收拾就去关西镇,徐卫却笑道:“莫急,晚上寻个地方,咱们好好喝两杯。弟兄们辛苦了,大醉一场吧。”
张庆听得眼睛都亮了:“那倒好,别急,是你掏腰包,还是吃公家?”
“废话!自然是我掏腰包!寻地方这差事本官就派给你了,就这样,走了。”徐卫打着哈哈,人已经出了二堂而去。
张庆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一边收拾公案上的笔墨,一边叹道:“咱也是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奈何终日端坐公案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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