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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爱护有加
    徐卫招讨司的节堂暂时设在平阳城里的一处民居中,当初粘罕横扫河东,平阳百姓大多逃离,这处宅子想来是大户所有,房舍极多,很是轩敞。将客堂作了议事厅,重要幕僚,将领都住在临近的房里,方便垂询。此时,徐卫领了王禀,并召来了如姚平仲、张庆、张俊、杨彦等主要统兵官,就城防布置一事,征求王禀意见。

    “徐招讨,本官方才详细察看了平阳城墙,简而言之一句话,当初构建时就极不合理。贵军现在忙活的事务,可以说作用不大。”王禀头一句话,就把平阳守军这么些日子以来的努力给否定了。帐内诸将大多面露不悦之色,碍于他的地位,不便多嘴。徐卫倒不觉得奇怪,行家嘛,如果不语出惊人,不标新立异,怎么显示他是行家?并不介意地一笑后问道:“哦?那本官倒愿闻其详。”

    “首先,平阳城墙的墙顶太过宽大,虽然能够布置更多的士卒器械,却大大增加了被石弹击中的机会。并且还是带有垛齿的女墙,不夸张地说,一颗石弹下来,垛齿就没了。除此之外,城角是直拐,敌楼是单层,不足之处本官就不一一例举了。”王禀说到此处停了一停,一面招过身后士卒取过一物,一面又补充道,“如果平阳想像太原一般长期坚守,务必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充足的物资,二是有针对性的布防。”

    此时,众将已经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是一幅极长的画卷。张庆见机地命士卒抬过一张长桌,置于堂中,王禀就在那桌上将画卷展开,长过四尺,宽逾三尺。大伙凑上前去,只见卷上所绘的,正是一张城防图。敌楼、城墙、器械、民居,甚至城外攻城方的器械,军营都有标示,看到此画,让人眼前顿时浮现出一片惨烈的城市攻防画面来。

    张俊,年四十五,生得虽然雄壮,但相貌却不敢恭维,尤其是那一张鲢鱼嘴,不仅大,且嘴唇极厚,估计他一年四季都有香肠吃。看到这张城防图后,他频频点头,啧啧称奇,徐卫麾下的战将中,对于防守城池,相对来说,数他经验老道。既然他都是这种态度,看来王禀名不虚传。

    “我敢肯定,金军一定兵临城下,首要之务,就是大起砲车,昼夜不停地轰击平阳。一来摧毁城防,二来打击士气。因此,平阳守军第一个要摧毁的,就是砲车群。”王禀这句话出口,又让刚才还认为他是高手的将佐们心存怀疑了。

    敌军扣城,往往构建砲车数以千计,且布置的位置有远有近,各不相同,这怎么对付?除了巨弩以火箭射击以及出城拆毁外,难道有别的法子?

    张俊一直仔细地审视那张城防图,他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图上,不但城外画有攻城方的砲车群,城内居然也有!但凡当过几天兵的,都知道这砲车是攻城利器,置于城内有何用?瞎猫去扑死耗子,闭着眼睛打?

    “诸位请看,按常理推断,敌军砲车必然设置在距离城墙三百步外。”王禀指着图上说道。“往前推进六十步,是敌军预备的填壕、架梯、破城锤等部队。再前六十到一百步,就是前线攻城器械,如鹅车、冲车等。要想长期坚守,乃至击退敌军,不能被动防御,必须采取主动,在敌军布置之前给予强力打击。这就要求,在城内架设大批砲车群,以砲制砲……”

    他说到这里,张俊终于听不下去了。挥手打断了他的发言,质疑道:“王大人,卑职久在泾原,数度在对夏前线听命,防守作战大大小小也参加过数十次。将砲车置于城头,卑职见过,这设于城内,操作战车的官兵都是两眼一抹黑,凭什么打击城外目标?”

    王禀听了这话,颇带几分不屑的口吻道:“那是你不在太原!我部下的将士,大多身怀一项绝技!”

    徐卫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别说是盲狙吧?那是咱穿越之前玩游戏的把戏,这可是真刀真枪,性命相搏的勾当,开不得玩笑。

    “每十座砲车,设一员指挥使,站于城头,预先目测目标的距离,方位,指挥城内砲车群轰击城外目标。以射程三百步之砲,打击敌砲车阵地;射程两百五十步之砲,打击敌军填壕部队阵地;射程两百步之砲,打击敌军前线攻城器阵地,这便是以砲制砲!”王禀说最后一句时,手掌猛力往桌面上一拍,骄傲之情掩饰不住。

    平阳将领们脸上虽然大多不太好看,但他们毕竟都是带兵之人,一经点拨,立即明白对方用意。于城内设置砲车群,命人于城头指挥,应该说还是行得通的。而且,若将砲车架于城头之上,虽说可以直接甚至准确打击,但同样也容易受到攻击。

    “敢问王大人,这种战术,以前有过实际战例么?”张俊问道。

    王禀摇了摇头:“没有,这是太原保卫战后,本官苦思多时琢磨出来的办法,还没有机会付诸实践。”

    嗨,说了大半天,原来是纸上谈兵,根本没有应用于实战的先例,谁敢保证一定有效?那威力稍大,射程稍远的砲车,一座往往需要上百人操作,一百座砲车就能占去万把兵力,没说的,鸡肋。

    对于王禀“以砲制砲”的战术,徐卫并没有过多的惊喜。就算这种战术是极为有效的,但对于目前的平阳来说,意义不是很大。首先,军械前线部队造不了,既没有工匠,也没有技术。制靠武器装备,那是各作院的事情,不归军队管。其次,王禀这种战术现在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并没有实际战例,如果大规模采用,风险不小。

    王禀见众将大多不以为然,心中不悦,若不是老种相公下令,而后看在你紫金虎抗金不易的份上,我何苦大老远从凤翔跑到河东来?既然你们是这种态度,那简单,王某回去就是。

    正揣着这念头时,徐卫一抱拳,客气道:“王兄,眼下正值秋凉,金军随时可能突然出现。这以砲制砲,固然是好,但受限于诸多方面,恐怕一时之间难以完备。是否还有……”

    “徐招讨,非是王某有意卖弄,就目前情况而言,以砲制砲,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其他任何战术,都是被动防御,女真人早已经不是起兵反辽那境地了,他们的攻城器械制作颇为精良,如果让对方顺利在平阳城外架起大规模砲车群,我方只能等着挨打。守卫太原时,城内兵不过数千,受到攻击的机会很小,而现在平阳兵力是多少?招讨相公既然想避开野战,先依托城池消耗金军,那就必须保证平阳不会被攻破。”王禀这说的确是大实话。

    徐卫一时沉默,独自缓步踱开。王禀死守太原,在身陷绝境之时仍数度拒绝女真招降,他的人品没有问题。以数千兵,守太原大半年,其才干也不容置疑。人虽然傲一点,但重要的是有真才实料!他以四品官衔,从凤翔赶到河东来听我节制,已经很说明问题。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拖泥带水是为将者大忌!

    “众将听令!”徐卫转过身来,猛然喝道。

    “在!”一众将佐齐声应道。

    “即日起,王禀担任我招讨司都统制,一应城防布置,兵力调动,悉由招讨使与都统制定夺。违其军令者,如抗我命!无论禁军义军将佐,我必军法从事!决不姑息!”徐卫满面肃容,正色说道。

    “得令!”

    王禀倒吃了一惊,他实在没有料到,刚刚来到平阳,紫金虎就委以“都统制”重任。何谓“都统制”,宋军出征,虽由文臣领兵,但常于诸将中择一才干资历都超过常人者,委以总管诸军的重任,在主帅的授意下,节制所有官兵,位高而权重。不过,这只是临时差遣,兵罢即解。

    “招讨相公……”站直身子一礼,王禀刚开了个头就被徐卫挥手打断。“王兄放心,我徐卫既然当着众将的面发了话,就绝不会食言,我既然拜兄为都统制,对你就是绝对信任的,王兄直管放手去干,其余的事,我来周全。”

    坦白地说,王禀来平阳之前,虽然也久闻徐卫大名,但终究只是耳闻。他自己资历既老,地位也高,想像着紫金虎大概也不过就是位少年得志的勇将而已。如今看来,此人不愧是徐彰之子,确有大将之风!

    “王某断不叫招讨相公后悔今日之议!”王禀躬身一揖,执礼甚恭。但稍后,他又问道:“那砲车之事?”

    京兆,宣抚司衙署门前,接连数日,进出报事的官员络绎不绝,一片忙碌。就连街市上的行人也预感到,恐怕要出大事情了。

    一位文官下了轿,飞快地奔入府门,甚至连通报也免了,直入二堂重地。到了李纲办公之所外,方才止步,请人代为通传。不多时,传出宣相之令,命其入见。

    “下官万俟卨,见过宣抚相公。”这位文官入内之后,拱手一揖道。此人年近五十,脸庞削瘦,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深陷窝中,随时呈现出一种半眯的状态。神色阴鸷,一丝不苟。

    李纲正在阅读枢密院致陕西宣抚司的公函,这是徐绍亲手书写,转达了皇帝对徐卫的承诺。只要能守住河东半壁,便让徐卫建节,所谓的建节,就是晋升为“节度使”,这对于武臣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而二十几岁的节度使,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从此不难看出,朝廷对防守河东,拱卫陕西十分重视,生怕有失,不惜许下如此隆重的奖赏。

    “何事?”李纲知道,这万俟卨官拜陕西提点刑狱,监司的长官,如果没有紧急要务,一般来说,是不会到宣抚衙门的。

    “下官风闻,宣相继上番发粮饷往河东后,又征集了大批物资,甚至集结附近各作院工匠,准备开赴河东?”万俟卨问道。

    李纲放下手中公函,点头道:“确有此事,万俟提刑有异议?”

    万俟卨未语先叹,继而肃然道:“宣相,徐卫乃武臣,且年轻气盛。以他招讨河东,本就于礼法不合。日前,朝廷居然下放处置之权,‘将从中御’的制度荡然无存!这也就罢了,宣相何以一而再,再而三从徐卫所求,连续不断地向河东输送物资?要晓得,徐卫眼下已集河东大权于一身,若再资助粮饷、军械、工匠,徐卫的招讨司,俨然已独立于陕西之外,难道宣相不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讯息?”

    李纲一时无言,良久,离了公案,下得堂来,先请万俟卨坐下,继而陪坐在侧,朗声道:“河东一直仰仗徐子昂维持,义军也一直唯他马首是瞻,朝廷想要守护河东,拱卫陕西,非用此子不可。李逆扫荡河东,损失颇大,陕西方面支应一些也无可厚非。提刑不必过于忧虑,再者,徐卫虽年轻,但其人之忠勇,举世共知,乃官家亲爱之将,何必相疑?”

    万俟卨无言以对,片刻之后道:“下官非是有意掣肘,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提醒宣相一句。下官听说,徐卫在河东广泛发动义军,甚至挑选了数万义军精锐充实城防。而这些兵将的装备粮饷,都由陕西支付。下官一来是担心,宣相苦心经营,积攒下来的钱粮可不要无端失去。二来也怕徐卫毕竟年轻,行事难免有不周不全之处,宣相若寄予太大期盼,恐会得不偿失。”

    “他为招讨使,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权,这是官家钦定,不必多言。对其人才干,本相也是放心的。”李纲道,稍停一停,见对方不再复言,又语重心长道“万俟提刑,时局莫测,金军近期恐有兵戎之兆,徐卫招讨河东,很是不易。想他年不到而立,却常率军驰骋于前,勇赴国难,数次一力扭转战局,于国于朝,功莫大焉。对于他,当在朝廷法度之内,尽量给予方便。当然,这是本相一家之言,请万俟提刑斟酌。”

    万俟卨一听这话,慌忙起身拜道:“宣相言重,下官受教了。”

    “呵呵,哪里哪里,提刑不必过谦。”李纲安抚道。

    万俟卨一时沉默,数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小声道:“宣相,有一句话,下官不知当说不当说。”

    “直言无妨。”李纲点头道。

    “上回三路西军兵败汾州,宣抚相公自请处分,朝廷虽然没有追究。但台谏未必没有意见。此番,宣相对徐卫寄予如此厚望,不遗余力地给予支持,万一徐卫有失,恐怕会牵连到相公。到时……”万俟卨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你这样搞,等于是把宝都押在徐卫身上,一根绳上两个蚂蚱,跑不了他,也走不了你。万一徐卫吃个大败仗,金军一路打到关中来,你这宣抚使的位置,恐怕就坐不稳了。

    李纲闻言,一时怔住。诚然,万俟卨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这些时日也想过到,只是现在经旁人一提醒,感觉更加强烈一些。自己如此大力支持徐卫,万一他战败,丢了河东半壁,进而累及陕西,就算朝廷不追究,自己也只能引咎辞职。自打被排挤出东京,无法参与中央军政以来,自己就将全部精力放在经略陕西上。期待八百里秦川能成为自己施展抱负之所,若是被罢去宣抚使,已过天命之年的自己,又还有几次机会?

    万俟卨见他如此模样,又小声道:“宣相,徐卫就算战败,有他叔父徐绍执掌枢府,更兼徐彰恩荫,量不会有大劫,但相公的处境恐怕就不妙了。这些话,本不该由下官多嘴,但下官见相公宣抚陕西以来,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实在于心不忍,因此不吐不快。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相公见谅。”

    李纲正要回话,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哎,怪事,徐卫远在河东,你对他的情况怎么如此熟悉?连他征召义军充实城防都一清二楚?即便是我,也只能从徐卫的公文里管中窥豹,你提刑司莫不是比我宣抚司神通更大?

    仔细一想,也就不难明白了。除了宣抚司,还有谁跟河东有联系?自然是奉命向河东拔专款的“河东经制司”,而谁又是河东代理经制使?

    浅笑一声,李纲问道:“不知万俟提刑是何年登第?”

    万俟卨一愣,脱口答道:“宣相莫非忘了,你我都是宣和二年登第,同榜进士。”

    “是啊,想二十年前,你我登第之时,谁不是一腔热血,慷慨报国?如今年岁日渐老去,又遭逢大宋立国一百七十余年来未有之巨变,诸事渐不从心。如徐卫等青年才俊,年富而力强,正是尽忠报国之时,我等身为前辈长官,理当于制度之内,给予支持爱护,这也是为国储才,将来家国天下,方才后继有人。纵使不想着为社稷,为朝廷,也念着你我年少之时,空怀报国之志,却欲投无门之窘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呐。”李纲语重心长,一席话说得万俟卨满面惭色,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