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围观的人群里传出一片嘈杂之声。原来,已经有不少人看到东面一彪兵马疾驰而来。
徐六甩甩衣袖,双手交手腹前,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得体一些,随同的一众文官武将也是抖擞精神,准备迎接。吴玠回头一挥手,嘹亮的号角声顿时大作!紧随其后的,便是喧天的锣鼓,敲打出雄浑而激昂的节奏,迎接凯旋的将士。
“怎么还搞这一套?”徐卫在风驰的马背上笑道。
“大帅,这是在迎接咱们吧?哈哈!”李成卫满面欣喜。待奔得近些,赫然发现,城门外除了老百姓,竟还有一群身披官袍,头顶乌纱的官员!在从前,秦凤军也没少胜仗,更没少受欢呼,但如此之大的排场,确实还是头一次!
“吁!”众将勒缰绳,那战马或长嘶,或人立,都停了下来。这边战马一停,那头川陕宣抚处置司判官徐良就引着众官迎上前来。
徐卫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抱个拳:“怎敢劳徐判大驾?”
徐六笑容满面,上前一礼:“本判率宣抚处置司、制置司、经略安抚司,三司官员恭贺制置相公凯旋班师!”这两个在私虽然是堂兄弟,但在公,却是同僚,因此场面话必须讲。
“上有宣抚司长官支持,下有诸军将士效死,方才建功,我怎敢独受?”徐卫说罢,闪开身,让身后的众将接受祝贺。
那三司官员纷纷上得前来,都是喜笑颜开,互道贺意。而后合作一处,往城里走去。四周百姓欢声雷动,徐卫以下,都作四方揖致意。
进城后,各官自回本司公干,徐卫径直前往制置司。卸了铠甲,换上公服,又到花厅接待宣抚处置司官员。
“制置相公一路劳顿,征尘未洗,要不?咱们餐叙?”徐六很是体谅地说道。
徐九坐定,端起茶猛喝一气,摆手道:“不必,一路跑下来,现在什么胃口也没有,喝点清花就好。只是就苦了诸位上司同僚,没甚油水。”
“哈哈,相公说哪里话,此番东征斩获之丰,历年罕见,还没油水?”一名宣抚司的干办公事说笑道。他指的,便是西军从金河府府尹孟邦雄处收缴的战利。尽管,这笔财物取自皇陵,要怎么用道理上来说,需要由报请朝廷定夺。但川陕的情况摆在那里,走一下过场之后,朝廷自然也是顺水推舟,拨给川陕自理。这笔钱,转运使赵彬初步估算,足够西军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势。
“斩获是不少,但用的地方更多。不过,我反正就是个伸手要钱的,操心却是你们的事。”徐卫笑道。
堂上官员都笑,徐六作为宣抚处置司高级官员,自然过问起此番东征的经过。徐卫遂简明扼要,将过程说了一遍,并提到了皇陵被盗屈,哲宗皇帝暴尸野地一事。
一听这个,堂上官员无不悲愤交加!对他们而言,君父君父,君即如父。历代先帝的皇陵被掘,已属不可承受之重,更兼哲宗皇帝遗骸暴露,叫他们如何接受得了?当下,咒骂女真伪韩之声不绝于耳!
待众人情绪稍稍平复,徐六提醒道:“制置相公,稍后,还得劳你将此行情况整理整理,上报宣抚司。”语至此处,顿了顿,补充道“皇陵之事,我个人意见,你最好上书行在汇报。”
“这是当然。”徐卫点头道。
转眼至建武三年年底,徐卫回来以后,便忙着慰伤恤死,整顿部队,抽空又将东征经过上报宣抚司,替相关人员请功,并就皇陵之事写成奏章,上书杭州行在。在此期间,他密切关注襄汉战区的局势。
据杨从义报告,在腊月上旬,郑州除原留的金军之外,又开进了大量的部队。徐卫据此判断,襄汉地区的战局可能已经有了结果,否则,兀术不会重整中原防务。但谁胜谁败,还真不好说。金军若是战胜,那么宋军肯定无力再战,因为这场战役打得太久了,增强郑州防务以备西军是理所当然;金军若战败,也无力再卷土重来,那么增强郑州防御力量也在情理之中。
这年年底,紫金虎终于得到了准信。果然不出他所料,襄汉已成定局。何灌在战后第一时间,就派人由荆湖北路,也就是后世的湖北往四川给川陕宣抚司报信,言神武前后军合力收复襄阳,金军已退保东京,无力再战。这个消息虽然短短几句话,但不难想象,其中必定少不了一番恶战!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兀术被徐卫吸引回东京以后,神武前军,也就是折家军,会同岳飞所部约期出师,分两路进兵反扑襄阳。金军设在襄阳南面的伏龙山,鹿门山两处营垒都被攻破,折家军直抵襄阳城下。另一头,岳飞所部进入邓州,四战四捷,断了夏金吾的退路。
当兀术火急火燎地撵回来时,襄阳已然失守。各府州县到处都是金军的溃兵,他的女婿夏金吾倒也没给他丢脸,襄阳被围,他仍旧指挥部队拼死抵挡。无奈,这一回,宋军已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打得极为勇猛,襄阳城被攻破,夏金吾被岳飞所部的士卒捅死在混战之中。
时兀术已兵至颍昌府,闻听此讯,气得几乎吐血!女婿没了事小,襄阳丢了事大!费时一年,耗钱粮无数,死伤巨万,以如此代价取来的襄阳又被宋军夺回,叫他如何不怒?但到了这步田地,兀术自知,想马上再夺襄阳已经不可能了。征战多时,士卒已经疲惫不堪,汉签军近来逃亡者比比皆是,最要命的,粮草已经不济,哪比不得宋军背靠荆湖两广和江南富庶之地?
思前想后,只能下令撤军,退往东京一线休整,以备异日再来。至此,襄阳争夺暂时告一段落。这场战役,宋金双方动员近四十万兵力,以襄阳为中心,断断续续厮杀一年,双方都付出惨重的代价,这在宋金战史上,绝无仅有!
建武四年,正月,杭州行在。
这个年,行在的君臣们总算是过得舒坦些。虽说耗费无数钱粮,折了许多兵马,但所幸,襄阳有惊无险。为了表彰前线将士的功劳,朝廷准备大举封赏。但其他人都好办,惟独折彦质已经显要无比,封爵国公,加官少保,正一品大员,还能怎么封?朝中大臣提议,方今乱世,正是借重武臣之时,折少保忠心体国,前者坐镇镇江行在,保江南平安,今又统王师御北夷,夺回襄阳,力挽狂澜,功盖当代,应比照复燕云之功,封王。
在此之前,活着封王的异姓大臣,只有童贯一个。宰执大臣们商议,多数人表示赞同,但首相朱胜非认为不可,遂报皇帝赵谌裁夺。赵官家是个没主见的,又问于太上皇赵桓,至今没有定论。
中书省,政事堂。
在这个宋代“国务院”里,如今是徐绍一人作主。前线战胜,击退金人,虽然说功归将帅,但徐绍统筹全局,自然是劳苦功高。只不过,他跟折彦质一样,已经封得没法封了。所以,当捷报传来东京时,皇帝赵谌亲自召见,再三褒奖,赐以金银及内府奇珍,又把他两个儿子徐洪徐良各升一级官阶,算是奖赏了。
“徐相,此为叙前线将士之功,录相关人员之过,最后拟定的细目,请相公裁夺。”佐官将公文递到徐绍面前。后者一边咳,一边看。这上了年纪,且身患重疾之人,最怕寒冬。但没办法,徐绍身为次相,真正的日理万机。
逐一看罢之后,徐绍道:“张伯奋忠良之后,虽然战败丢城,念在他高祖和其父张叔夜的功劳上,可适当从轻发落。我看这样,降五官,贬个团练副使,寻个合适地方编管。你把本相这个意思,跟有司说一下。”
“是,下官谨记。”佐官回答道。
徐绍再看一次,又道:“岳飞接替张仲雄指挥,沉稳有谋,功劳不小。可特授观察使,充任荆湖宣抚司副都统制。”
“是。”佐官只能应下。本来,这是有司已经拟定好的,但徐相素来如此,大笔一勾,嘴皮一动,就以他说的为准。
“另外,折家子弟要多加抚慰,方能彰显圣上和朝廷之恩义,折彦野再拔一级,折彦若再提一级。对了,折可求以年老乞罢,有司是怎么议的?”徐绍问道。
“不许。”佐官回答道。
“对,折可求是军中元老,威望卓著,离不开他啊。”徐绍说着,又是一阵咳嗽。再看一遍,才将公文递还佐官。
“徐相,因战事的缘故,中书积压的公案为数不少,有司再三敦请……”佐官说得有些为难。因为都知道徐绍身体不好,他的得力助手秦桧又被罢免,朝廷这么多事,都赖他一人,实在不忍心。
“唉,若会之在,何至如此?罢了,都拿来吧。”徐绍叹道。
佐官领命而去,刚出宰相的办公堂就跟一位同僚撞个满杯,后来的也没空道个歉,匆匆入内,疾声道:“徐相,川陕宣抚处置司和陕西制置司上书到。”
“哦?拿来!”徐绍来了精神。在此之前,徐处仁已经上报朝廷,说是陕西制置使徐卫亲率西军三万余,兵出潼关,讨伐河南金军,以策应襄汉,却不知结果如何?
佐官递上奏本,徐绍先取了徐处仁的本,展开来看。这一看,直看得频频点头,嗯个不停。老九到底是个争气的孩子,看看,三战三捷,复洛阳,占虎牢,破郑州,竟一度打到东京城郊!而且就在他从前练兵的牟驼冈扎下营寨!最重要的是,这一次西军东征,斩获无算!
“好!此番若无川陕宣抚司相助,折何二宣抚岂能建功?”徐绍一时忘了病痛,捶案赞道。
看毕川陕宣抚司所奏,又拿起侄儿的奏本,先没看内容,只观字迹。这个老九,光顾着练兵打仗,怎就不多读些书,练些字?好歹也是建节的人,这手字实在不堪!便是读过几年书院的学生,也比他这鸡扒似的字工整!
可当徐绍看到奏本内容时,却再也没有这份闲情雅致来关心侄儿的学业了。“永昌陵以下皆惊犯,泰陵至暴露,臣解身着紫袍覆之,就地浅葬……”永昌陵就是太祖赵匡胤的陵寝,永泰陵则是哲宗赵煦的陵寝。
那佐官立在旁边,见宰相须发皆动,牙关紧咬,一双眼睛渐渐染红,不知何故。突然,徐绍一拳打在案桌上,震得纸笔墨砚乱颤,骇得佐官大惊失色!
“金贼!终我一生,不与媾和!”徐绍狂吼之声,惊动了外面办公的副相和佐官。众官纷纷聚拢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快!请朱相、许枢密、刘枢密、各参知政事及签书枢密过府!”
葛岭,东晋著名方士葛洪葛仙人修习之所,行在迁到杭州以后。道君就住在此处,每日“潜心”修炼,以期飞升。只是道君终究还是尘缘未了,仍怀念他君临天下的时光,所以还没有修成正果。
及至徐绍、朱胜非、许翰、秦桧等人发动政变,迫赵桓下台,拥立新君。赵佶本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哪知,赵谌上台以后,仍旧受到其父赵桓的掣肘和影响。他这个皇祖父根本插不上手,时间一长,道君还真就把这些看淡了,从此闭门于葛岭抱朴庐,居于半闲堂,每日研习经典,修炼丹药,与草木为伴,风月为朋。闲时,仍旧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写上几笔瘦金体,画上几幅花鸟画,日子倒也过得平淡。
除了他最爱的第三子,嘉王赵楷时常来看望他以外,几乎不接见任何人。太上皇赵桓和皇帝赵谌,按例,每月应该来探望他四次,但这两父子时常借故不至,道君也不以为意。
这一日,道君在当日徐绍等人拜见他,请求出山作主,促成政变的那块巨石上打坐,或许是采天地之灵气吧。不过,看起来今天道君心绪不宁,坐了一阵,起身回到半闲堂,使内侍取来纸笔,有心写画他几笔,但无论是写字,还是画画,刚开始几笔,就觉得毫无生气,遂将笔一扔,怪道:“何至于心神不宁?莫非有灾祸?”
正疑惑时,有道士来报,其实也是内侍扮的,说是太上皇赵桓,圣上赵谌,以及朝中宰执大臣齐至抱朴庐,求见道君。
赵佶听罢,淡淡一句:“我已是闲逸之人,俗事与我无关。”竟不见儿孙及当朝重臣。
道士依言外出禀报,不多时又来,道:“太上与官家跪于门外,众大臣掩泪不止。”
赵佶听到这里,倒觉得奇怪了,这是什么情况?又非国破家亡,何必如此?转念一想,难道是金军打过长江来了?一念至此,便道:“让他们进来吧。”语毕,重新拾起笔,草草几下,勾出几点梅来,觉得有些意思了,遂捉了衣袖,潜心作画。
当赵桓赵谌父子,引着宰执大臣步伐杂乱地进入半闲堂时,道君已然入定一般,浑然不觉,只醉心于丹青之中。以至于儿孙大臣向他跪拜,他也丝毫没有反应。
直到耳边响起恸哭之声,他才扭头皱眉道:“何事?”
但见太上皇赵桓,皇帝赵谌,以及徐绍、朱胜非、许翰、刘延庆等重臣都伏地而恸,甚是悲怆。赵佶皱眉道:“何事如此哀伤?”
赵桓直起身来,已然泪流满面,痛声道:“国难不息,乃至历代先帝蒙尘,此皆儿孙之罪也!”
赵佶脸色一变,先帝蒙尘?这话从何说起?
徐绍是宰相,当下也直起身,哭道:“陕西制置使徐卫,于去岁发兵东征,出潼关,复洛阳,直至巩县。见大宋历代先皇之陵寝俱被盗掘,往昔庄严之地,禽兽出没其间,骸骨遍地,惨绝人寰!自永昌陵以下,皆受惊犯!永泰陵竟暴露,卫解所穿之紫袍包裹,就地浅葬……”
赵佶手中之笔啪一声掉在纸上,那张本来波澜不惊的脸,瞬间扭曲万状!他虽潜心修道,但道家从来也没说要不认祖宗的!
听闻从太祖到哲宗的皇陵都被盗掘,皇兄的遗骸竟然暴尸野外,赵佶心中的震惊和悲愤难以名状!他怔立当场许久,嘴唇微张,喉头发出“啊啊”的声响,就是说不出来。好大一阵之后,那含糊的声音终于变成了凄然恸哭!
那半闲堂上,君臣愤懑至极,个个痛哭流涕,视为奇耻大辱,不共戴天!
哭得累了,乏了,众臣扶道君,太上皇,和官家坐下。赵佶仍不免悲从中来,试想,他自己退位,儿孙皆不孝,本来已经够凄凉的。如今听闻祖先陵寝遭受劫难,他的兄长,哲宗皇帝的尸骨竟然暴露荒野,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心中的悲苦可想而知。
“具体何人所为!”道君切齿问道,这方外之人,竟也动了雷霆之怒!
“据查,乃伪韩高逆世由主导,伪河南府尹孟邦雄亲为!”赵桓回答道。
“孟贼何在!”赵佶声色俱厉。
“徐卫攻破洛阳,俘获孟逆,申诉其滔天之罪,就地处决,并夷其族!”(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