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二年,争执许久的南方军调防一事总算有了大体的眉目。刘光国所统神武左军,仍驻两淮;折家军离开江西,北上进驻中原,折彦文被委以东京留守之职,罢江南西路宣抚司;韩世岳飞二将被拆分开来,韩世忠一军驻洛阳,却并不任西京留守,只是京西经略安抚使。岳飞一军驻齐州,任京东经略安抚使,二将分别负责河南府和山东防务,原荆湖宣抚司随即被撤消。
无独有偶,因为宋金战局变化的缘故,江南已经不受金军威胁。两浙宣抚司亦无存在之必要,遂罢,神武中军俱归殿前司节制,以赵鼎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徐胜副之。赵鼎随即以年老为由告退,朝廷批准,命殿前司副帅徐胜暂代殿帅之职权。
至此,原来荆湖、江西、两浙、淮南四大宣抚司,被罢去其三,只剩下刘光国的淮南宣抚司。宣抚司既罢,那对应的职权也顺理成章地被撤除。从前,除两浙宣抚司外,所有宣抚司都有“便宜行事”之权,以应对瞬息变化的战场形势。如今,既不打仗了,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保留这种权力。
值得一提的是,京西经略安抚司要受东京留守司节制,京东经略安抚司要受淮南宣抚司节制。也就是说,原来跟诸司平起平座的韩世忠和岳飞,现在要分别听命于折彦文和刘光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因为二将没有山头,所以原本最大的荆湖宣抚司一夜之间就没了。
更要命的是,有人解读朝廷这些动作,认为是在“拨乱反正”,是收大将兵权的前兆。先罢了宣抚司,削弱权力,再调离原地,等到机会合适,自然就会削掉兵权。但是随后,中书又发了省札给诸司,命令他们,到防区之后,仍须整军备战,勿要懈怠。遂又有人私下议论,看这局面,貌似是针对武臣,其实不过是几大家互相角力的结果。
何解?原荆湖宣抚司的韩世忠和岳飞二将,战功不小吧?无论是抵抗金军南下,还是北伐中原,该司都是中坚力量。但是,此二将都是从下级军官作起,累积战功,一步步坐到现在这个位置。韩世忠还好些,当年因为擒方腊,名声不小,岳飞则纯粹是从士兵作起,成长为一方大帅。
只是,他二人在朝没有背景,在外也没有山头。所以,一个划给了折家节制,一个拨给了刘家听用。这种局面,让朝中一些大臣,和已经致仕退休的元老们隐隐担忧,刘、折、徐三家不但在朝中广有势力,在地方上更把持着兵柄,久而久之,恐怕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但以如今的政治氛围,没有人敢把这话说得明了。
其实,这些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没错,调防确实是几家角力的结果,但是赢家,是折家和刘家。这项提议,本是折彦质挑出来的。他原先是打算让折家子弟兵回故乡,最好是能坐镇河东,但因为徐良的极力反对而作罢。
后来,折彦质另辟蹊径,提出罢荆湖宣抚司,分其兵将为二,一部由淮南宣抚司节制,一部由东京留守司节制。这个提议,在客观形势上来说,讲得过去,又投刘家之所好,得到了刘皇后及朝中一些大臣的极力赞同。在朝会上争得非常激烈,徐良本有心保全韩岳二将,奈何毕竟不是他徐家嫡系,没必要为此二将去跟两派势力死拼,最后作了妥协。
作为交换条件,他提出的对金战略也获得通过。那就是南方诸军移防之后,即着手准备军事斗争,若时机成熟,不惜撕毁宋金和议,挥师北伐。
徐良认为,以微小的让步,能促成此事,还是很划算的。在这次朝廷争斗中,有一个人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那就是秦桧。几大家角力,他在中间充当中间人,互相传递消息,那一头向折彦质压价,这一头又来规劝徐良,最终促成交易。当然,这是徐良默许的。
但事情有了结果之后,秦桧俨然变成了红人。他原本是徐良这一阵营的,因为暗地里提出分权,又得到皇帝和皇后的赏识,这回中间人一当,折彦质也觉得他不错。真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事情一结束,他很快就得到了奖赏,皇帝下诏,秦桧“开府仪同三司”,晋升一品大员之列。徐良对此有些不快,他想起堂弟徐九不止一次地提醒他,秦桧此人不能用,但先前都没当回事。现在看来,秦桧此人着实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然而秦桧却是个很会来事的人,在晋升之后,他先是上表谢恩,然后马上来谢徐良。在家中设下宴席,恭请徐良赴会,酒席上,此公深情地回忆了当年清河郡王徐绍对他的栽培和指点,又着实感谢徐良的提携,说得动情处,涕泪横流,倒让徐良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这还不算完,很快,秦桧又利用其左右逢源的优势,通过一番操作,把徐良刚刚中进士,放了外任的长子徐翰调回中央来,在枢密院谋了一个差遣。这刚刚踏入仕途,不作地方官,就能在中央机构任职,是很不容易的。
然而,这世上本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参知政事李若朴就提醒徐良,指秦桧其人暗里藏奸,不可深信。又告诉徐良,秦会之暗地里小动作不断,一些立场摇摆不定的大臣跟他来往密切。
徐良听到这些话,遂对秦桧有了戒心,打算找个机会,将此人驱逐出朝廷。而机会,很快就来了。
河东全境,几乎都光复,眼下,仍是川陕宣抚处置司代管着河东,徐卫暂摄河东宣抚使职权。这本是权宜之计,因为征战河东,一直是西军在打,虽然收复,但情况非常复杂,又要提防北边金军南下,又要弹压地方,除了徐卫,没人有那个实力担当此任。但现在,河东地界基本太平,几套班子也大致成形,独缺一个统筹全局的机构,那就是河东宣抚司。
徐良打算重设河东宣抚司,让秦桧以参知政事的职衔,外出宣抚河东。都知道,宰执大臣,只要外出宣抚地方,一般没有重回中央的可能,当然,折彦质是个特例。
这一日,朝会散了,文武百官都和往常一样,各回各衙,各理各事,独秦桧忧心忡忡,独自一人步出资政殿,朝中书走去。方才在朝上,徐相奏请重设河东宣抚司,结束徐卫代管,这本是件应当应分的事情,所以没有任何人反对,皇帝已经表态通过。但徐良并没有当朝提出河东宣抚使的人选,联想到近几日来徐良的暧昧态度,秦桧有理由相信,徐六心中河东宣抚使的人选,极有可能是自己。
这不禁让他回想起当年,徐绍让他出朝,作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修葺皇陵一事。当时徐绍给他许诺,暂时出去避避风头,等皇陵修好,又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再回来就是。结果,皇陵倒是修好了,朝廷却没有征召他回中央,又改任其他地方官。熬了许久,才在徐六的动作下,返回朝廷。
这种日子,他实在是不想过了。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在朝中声望日隆,几方势力面前他都左右逢源,如此大好上进之机会,怎能错过?可是,徐良在朝中的势力,虽然不比从前独揽朝政时的风光,但仍有相当部分朝臣追随着他,而且大多都是实权派人物,即使折彦质也撼动不了他。他如果执意撵自己出朝,自己拿什么去反抗?
越想越不甘心,秦桧走到中书大门时,竟不想踏进去。
“参政,立在此处作甚?”同为副相的朱倬走了过来,随口问道。
“哦,没事。”秦桧敷衍一句,应付过去。想了半天,将牙一咬,还是跨进了大门。却不去自己的房,而是到了徐良的办公堂外。
朝里看去,徐六正埋首分案写着什么,面前堆着高高的本子,几乎看不到头。秦桧犹豫片刻,开口道:“徐相。”
徐良也没抬头,直道:“进来。”
秦桧入内以后,立在他案桌前,也不言语。好半晌,徐良才放下笔,抬头问道:“怎么?会之有事?”
秦桧一时不语,而后才道:“下官今日身上不大好,想告假一日,回家歇息。因此,来和相公报备。”
徐良“哦”了一声,久久不语,最后还是点头道:“好罢,政务虽忙,可身子也要紧,你去吧,好生歇息,若有必要,请个御医瞧瞧,我还有件大事等着你。”
秦桧得了这句话,仍站着没动,几次想开口跟徐良说什么,可到底没说出来,转身出堂而去。他一走,仍旧埋头的徐良便冷笑了一声。
秦会之颇有些落寞地走出去,低着头,也不知想些甚。当他经过折彦质的办公堂时,他下意识地人停下了脚步。朝里看了一眼,脚便不听自己使唤,竟往里走。他方到门口,折彦质便瞧见了,起身出案桌,迎上来笑道:“会之啊,你杵在门口作甚?有事进来说。”
“哦,无事,折相,下官今日身上不大好,因此告假半日,已报备了徐相,特来,特来禀知折相。”秦桧随口说道。
折彦质看他形容,似有忧悉,关切道:“会之,怎么回事?是劳累还是旧疾?这可马虎不得,倘若有疾,须得请个御医看看。”
“多谢折相关怀,想是劳累了吧,心口闷得慌,回去歇歇便好。”秦桧俯首道。
“心口闷?那多半是有烦心的事,我若叫你说出来,你必然不肯。也罢,回去好生歇着,但有什么难处,只要不是公事,我能帮上忙,你必定要知会我才好。”折彦质道。
“多谢折相,那下官先去了。”秦桧俯身一礼,这才走了。折彦质却不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对方的徐良所在。
却说秦桧出了中书,又步出禁中,因时刻不对,也没人来接,雇了顶轿子往家去。一路上寻思着方才折彦质所语,似乎话中有话,却也摸不准。胡思乱想地回了家,他浑家王氏,也是出自名门,其祖父乃前朝宰相王珪,见丈夫闷闷不乐地回来,上前关心道:“相公这是怎么了?怎这时回了家门?”
“休提,祸事来了。”秦桧手一挥,懊恼地说道,往椅子上一坐,再也不想起来。
王氏到底是女人家,吓了一跳,上前执着他追问:“你堂堂参政,朝廷副相,能有什么祸事?昨日你不是还说,自而今往后,日子好过了么?”
“天有不测风云呐,我虽为副相,但在朝廷里不过是个听吆喝的。人家那几大望族,才是真正的豪门。”秦桧叹息道。
“这是什么话?祖宗基业二百年,没听说有豪门能左右朝政的,我不信他几大家能遮了天去?”王氏说道。
她这话本是妇人之见,可听在秦桧耳里却是另一番味道。不错,他徐家哪怕势力再大,能支手遮天吗?再说了,他徐六也不比往日风光了,当初独相,朝政他一人说了算,现在有麟王出山,他已受掣肘。再者,皇后那里恨极了他,还不知道将来怎么样呢。
一念至此,精神稍振,左右也没有可能说话的人,便对妻子道:“我因一些琐碎事,得罪了徐相。他怕是想撵我出朝,到河东勾当,你肯跟我去么?”
王氏一听差点没窜起来:“河东?那地方是人呆的么?让女真人占了多年,又打许多年仗,只怕是残垣断壁,野兽出没,徐相究竟为何事,竟要将相公发去那不毛之地?”
“朝里的事,说了你也不懂,如今须得想个法子,把这关过去才好。”秦桧道。
王氏想了想,出个主意:“相公你平日里不是跟几位大臣交好么?如今出了事,怎不找他们出商量?”
“他们?休提,有徐六在,哪有他们说话的份,左右不过是些……”语至此处,他突然住了口。因为他想起来,那些大臣,虽然都是些“边缘人”,但其中有一个,却有一条特别的门道。想到这里,来了精神,起身就往书斋去,王氏紧紧跟在后头。
进了房,他疾声道:“磨墨。”
“哎!”王氏应了一声,撸起袖子就磨。
只见相公取了个帖子铺开,连坐也不坐,便执了笔,沾了墨,书写起来。仔细一看,却是给显谟阁直学士郑仲熊的帖子,请他过府赴宴的。秦桧写好之后,吩咐王氏道:“马上派人送了去。”
“相公,此时那郑学士如何会在家中?”王氏接过帖子道。
“你懂甚么?我此时送去,他晚些回府,方知事情紧急。”秦桧道。随即又补一句“晚间,你吩咐下面置酒席,不必摆在前厅,摆在后堂我那阁楼里,一应下人都不许在,机密要紧要。”
王氏听了,也不多问,当即去了。秦桧这才坐下,眼珠子四处乱转,心中暗想。这最恨徐六的,非刘皇后莫属。本来就已经不待见他,那厮却还鼓捣着要皇帝充实了后宫,选了好几个女子,刘皇后只怕恨不能杀了他!若能走皇后这条路子,兴许能够保住自己。可自己一直是徐良这一派的人,皇后能帮忙么?
也管不了那么多,病急乱投医吧,郑仲熊受过自己的恩惠。他跟宫里的都知沈择有交情,沈择又极得皇后信任,能搭上沈择这关系,事情总有些指望。倘若皇后能在官家面前进言,留下自己,也未可知,
只是如此一来,就等于跟徐六撕破脸破了。罢!管这些!他都要撵我出朝了,自然是恩断义绝!但凡让我过了这关,站稳了脚,咱们来日好亲近!
这半日,秦桧都闷在书斋里,绞尽脑汁想办法。好容易挨到晚些时分,便盼着郑仲熊来,一面又亲自去查看了酒席,真个坐立不安。估摸着时间差不离了,便跑到前堂等候,以便客人来时,可以亲自出门去迎接。
“相公!郑学士来拜!”门子先前得到了招呼,此时一见郑仲熊下轿,便飞奔过来。
秦桧二话不说,撩起袍摆就快步外出,方走到大门后,郑仲熊就正好跨进门槛,见他来,拱手便拜:“谢参政厚意,下官又来叨扰了。”郑学士一身便服,头上一顶方巾,腰里扎条丝绦,挂个玉环,颌下半把胡须,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手里拿把西川折纸扇,模样倒也风流。
倒是秦桧因为这半日度日如年的,也没顾及着形容,郑仲熊看在眼里,倒觉得奇怪。
“客气客气,郑学士,里面请。”秦桧执住对方的手,亲切地招呼道。
郑仲熊越发狐疑,这是怎么个情况?请我过府赴宴也就罢了,还亲自来迎?又如此亲切?莫不是有事相求?但你堂堂副相,又有什么事求得我一个学士侍郎?显然,郑学士还没看懂今天朝堂上的一幕。
这还不算,秦桧居然跟门子打招呼:“郑学士的随从伴当们,也引去吃酒,不可怠慢。”
郑仲熊受宠若惊,再三不好意思道:“秦参政如此客气,叫下官怎生是好?”
“休说这等见外的话,花厅奉茶!”秦桧扯着他便往里去。到厅上,两杯茶端来,至多抿了两口,便请客人入席。郑学士本以为这酒席嘛,摆在厅上,却见秦桧将他往后堂请,心中七上八下。等到了那阁楼上,竟不敢坐了,这不是鸿门宴吧?何必搞得如此神秘?
秦桧殷勤相请,他方才坐下,屁股刚沾椅子,便见帮桧提着酒壶给他倒酒,又赶紧站起来,苦笑道:“参政,你再如此,下官可真承受不起。但有话,请参政先说明了,这酒,方才敢吃!”
“这是什么话?你我向来亲近,我请学士吃个酒罢了,又有什么说的?”秦桧笑道。
郑仲熊将信将疑,忐忑不安地把那杯酒吃了,又问,秦桧只是不理,殷勤相劝。一连吃了三杯,郑学士再忍耐不住,把酒杯捂了,再三道:“参政,你既如此待我,我也必不见外,但有话,你直说无妨!”
秦桧看他半晌,这才将酒壶一放,坐倒下去,长叹道:“实不相瞒,秦某此番,恐要被撵出朝了。”
郑仲熊一听,拿起桌面上扇子一拍:“这还了得?谁能撵参政出朝?怎么?莫非是官家的意思?”
“今日朝会上,徐相奏请复立河东宣抚司,学士难道没听见?”秦桧问道。
“这自然听见的,合情合理,也是当务之急,有什么稀奇?”郑仲熊道。
“我且问你,这河东宣抚司一立,是不是得有大臣出外宣抚?掌那宣抚使的大印?”秦桧道。
“这也是自然的,与参政何干?”郑仲熊还是不解其意。
秦桧闭口不语,只叫郑学士自己去想,片刻之后,郑仲熊如说书人一般,又拿起扇子一拍:“他想让参政你去!”
“正是这话!”秦桧道。“我也不瞒学士,只因当日我替学士等几位同僚遮掩,触了徐相,他便一直有些间隙在。近来,我与你们走得密切些,也招他厌恶。最要命的,官家赐了开府仪同三司,这更是犯他忌讳。所以,想着法要撵我出朝。”
郑仲熊听了这话,却不言语了。想秦参政当初即是受老徐相公的青睐,方得以位列宰执,后来,又是受小徐相公的提携,重返中枢。关系自然就不用说了,能走到这一步,岂是如此简单的?
见他不说话,秦桧又道:“徐相明着暗着都与皇后为敌,充实后宫,便是出自他的主意。这没说的,就是针对皇后。学士几次为刘家进言,他岂能不怀恨?他虽奈何不得皇后,但……”
郑仲熊听到这里,笑道:“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切莫小看了他,如今虽不比往日风光,但以他在朝中的势力,要整治学士,想必不是难事。”秦桧威胁道。
郑仲熊倒有些信了,只是口中仍道:“参政也不必拿这话来吓我,当日参政替我遮掩,如今但凡有我使得上力的,只管说来,没有不尽心的。”
“好!既如此,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秦桧朗声道。语至此处,他又给对方满上,对饮一杯,这才道出本意。
“麟王虽为首相,但一时也奈何不得徐良,况且,他也未必帮我。这事,只能拜托在学士手里。禁中沈都知,乃学士同乡,又有旧,倘若他能帮我遮掩,此事便还有余地。”
郑仲熊捧杯不饮,若有所思。不错,他跟沈择有交情,也正是因为这个关系,所以他成了皇后在朝中的发声筒,也成了刘家在朝中的代言人之一。秦桧如今有难,帮还是不帮,这得仔细商量。
一来,他本是徐良的人,如果帮了他,那他就必须改换门庭。刚想到这儿,秦桧似乎知他心思,郑重道:“学士放心,秦某是个实诚人,但凡帮我过了这一关,一定知恩图报!”
听了这话,郑学士动了心思。秦桧好歹是位副相,在朝中也有声望,如果能拉他入伙,那肯定是有好处的。想到此处,松口道:“这话,下官倒是可以替参政去传,至于沈都知是否肯帮忙,皇后又愿不愿援手,下官不敢保证。”
“只要学士肯传话,肯美言,便没有不成的道理!”秦桧喜道。
郑仲熊却没这般乐观,直言道:“参政啊,恕我多嘴。便如你所愿,留了下来,你在中书,日子只怕也不好过。见天地仰人鼻息,也不是办法。”
这一点,秦桧自然清楚,无奈道:“没办法,总得先留下来是正理。至于以后,走一步算一步。”
见他如此落寞,郑学士倒不忍心,宽慰道:“或许是我言重了,中书如今已不是徐良的一言堂,不还有麟王在么?”
提起“麟王”,秦桧心头一跳,吸了口气,小声道:“你倒提醒了我,今日我向麟王告假时,他再三关切。又说甚么,但凡不是公事,能帮上忙,叫我一定言语。当时,我琢磨这话没甚特别,如今想来,倒是话中有话了。”
郑仲熊一揣摩,也觉得不寻常,道:“想必如此!折相素来和徐相不对路,这朝野尽知,想必他是看出来徐相要撵你出朝,所以拿这话点拨参政。”
“若果真如此,那倒是好了,只怕是会错了意。”秦桧道。
“会错意又怎地?参政只管试一试,倘若成了,自然好,不成,也无妨!左右沈都知和皇后那里,我替你去说就是,这双方都使力,还怕斗不过徐良么?”郑仲熊道。
秦桧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赶紧道:“那这样,沈都知那里,就仰仗学士了。至于折相那里,我再想想,看有没有办法通融。”
“好,不过有一节,沈都知此人不好旁的,只是喜欢……”郑仲熊正要说些实在的。
秦桧却已经心知肚明,利索道:“但请放心,我已备下一份心意,请学士代为转交。倘若事成,必有重谢。”语毕,起身,从旁边案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包袱来,双手提着,交到郑仲熊面前。
后者伸手接过,一感觉分量就知道是什么东西,放在旁边,道:“好,此事我替参政办了!只盼日后参政不要忘了下官这番情意才好!”
“放心,绝不相忘!来,吃酒!”秦桧劝道。
这郑仲熊倒还算是个靠谱的人,第二日,便把东西送了去,又传了信。沈择得知此事后,一合计,觉得很合算,遂将此事禀报了刘凤娘,极力劝说皇后,借此机会,拉拢秦桧,让他为己所用。
刘凤娘想得很简单,秦桧大小是个副相,朝中有声望,也有一定人脉,我若拉他一把,他必知恩图报,以后在朝廷里,便又多一分力量。而且这忙也不难帮,只向皇帝说说他的好处,想必官家是愿意留下他的。
秦桧战战兢兢在三省都堂过了一日,发现徐良越发露了丑恶的嘴脸来,觉得他说话又夹枪带棒了,表情也不阴不阳了,反正横竖浑身都不舒服。
当日散值后,徐良先走了。秦桧也满怀心事出了门,打算回家,派个人再去郑仲熊府上相邀,问问情况。正低头朝外走时,忽听背后一个声音:“会之。”
回头看去,却是麟王,他转身一揖:“大王。”
折彦质走上前来,腆着个肚子笑道:“我怎么觉着你这一天失魂落魄的?京东帅司岳飞上的本子,人家说是要招抚流民,再迁两淮百姓,你批个转兵部,这事与兵部有甚相干?”
秦桧暗叫一声不好,想是自己走了神,没看仔细,因此告罪道:“下官失职。”
折彦质倒也没责怪,而是关切道:“怎么?身体仍是不好?”
“这,谢大王关心。”秦桧也只能这么说。
折彦质瞄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看你不是身上有病,你是心头不安。”
秦桧除了低头,也没什么好说的。
折彦质又看他一眼,抛出一句话来:“怎么?不想去河东?”
这一句不啻惊雷!震得秦会之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结结巴巴道:“大王何以知晓?”
折彦质笑了起来:“我本不知,见你这模样,方知猜对了。徐相真打算让你宣抚河东?”
秦桧叹了一口气,满脸晦相道:“多半是如此,徐相话里话外,只差没有挑明了。”
“这倒是怪了,你一向倾力襄助,徐相怎么舍得把你往外撵?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开罪了他?”折彦质问道。
秦桧环顾左右,虽已无人,仍小声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大王移步?”
折彦质也不多说,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堂,秦桧跟了进去,虚掩房门,麟王一见,笑道:“你怎如此小心?我为首相,你为副相,一处说话,何须遮掩?”
秦桧也觉得有些丢份,又折身开了门,回来坐在跟前,隔了案桌,未语先叹,无奈道:“不敢相瞒大王,想是日前我奔走于大王与徐相之间,犯了他忌讳,又因圣上封了开府仪同三司,让徐相不快,因此……”
“好没道理!我虽与他有些政见不合,但终究还是敬他亮辅良弼,一代贤相,怎如此气量?多大点事,何至于压迫如此?”折彦质这话,大有替秦桧打抱不平的意思。
“谁说不是?想我多年以来,尽心尽力,这自然首先是替主上凡间忠,其次也是与他分忧,纵无功劳,也有苦功,何必这么绝。只是他为朝廷次相,手握大权,又深得朝臣拥戴,除陛下,他只把也没把旁人放在眼里,因此敢于这般。”秦桧苦笑道。这话大有挑拨的意味在,可折彦质听了,却没作什么反应,口中还道“徐相贤则贤矣,只是在朝中久了,功劳大了,难免滋生出骄横来,也是有的。”
秦桧听他如此说,有些不甘,故意道:“不管如何,他终究提携过我,如今撵出朝去,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有些话,我本不当多说,但大王素来对下官关怀备至,不得不提醒大王一句。”
“嗯?何事?”折彦质问道。
“徐相苦心经营,大宋有如今局面,他委实有功。然朝廷也不曾薄待他徐家,如今,他为朝廷次相,徐家子弟,个个显要,人人富贵,太原王那就更不必说了。只是这家业一大,就难免要苦心保全。徐相如今谋政,已不是先谋朝廷,而是先谋其家。他对我说过,刘家靠的是外戚身份,终不长久。这天下,独有折家与徐家一样,是靠真刀真枪,累积军功起来的。折徐两大将门,难免攀比,他又与大王同朝为相,难免争斗。然他并不惧怕,只因一件事。”秦桧说到这里,故意停下。
折彦质虽然心知对方可能又是在挑拨,原因不外乎是想自己伸出援手,但却实在想知道徐良到底说了什么,因此追问道:“哪一件事?”
“他说,折家起于边镇,世守府州,朝廷实赖之。然其统军,父死子替,兄终弟及,名为王师,实则私军矣。折家兵中,彦文、彦适、彦若、彦野,俱居要职,外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早晚,必是朝廷大患!”
他这话,是不是徐良说的,不知道,但效果是显而易见的。麟王一听完,就拍案怒道:“好个徐六!”
秦桧吓一跳,慌忙安抚道:“大王息怒,这话大王听在心里便是。”
折彦质哪里息得了怒,愤愤道:“我折家镇守府州数百年,大宋一立国,我家便屏障着西陲!我高祖、祖父、父亲,三代精忠报国,舍死忘生,浴血疆场!岂有二心?哼,说我折家是私家?他徐家又怎样?徐九坐镇川陕多少年了?二十七万西军,他一手把持着兵柄!几大帅司,都是他兄弟亲信!鄜延帅是他堂兄吧?泾原帅是他堂侄吧?永兴帅和秦凤帅,还有两兴安抚司,全都是他旧部!怎好来说我折家?他二十七万马步军,我折家一半不到!”
这位大王越说声越响,秦桧唯恐惊动旁人,再三安抚道:“大王息怒,息怒,当心隔墙有耳!”
折彦质发作一通,也觉不妥,收了气,缓和道:“罢了,先不说此事。你怎么打算?”
“实不相瞒,虽然还没有挑明,但下官已经命家里收拾行装,准备赴任了。想想也无妨,河东邻着金境,也未必就不是建功立业之所,他日大王北伐,下官纵不能随军出征,作着粮草后勤支应也是好的。”秦桧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着实可怜。
折彦质将手一挥:“这朝堂又不是他徐家的,他想贬谁就贬谁?我好歹还是朝廷首相!再不然,上头还有官家!”
秦桧连连摆手:“大王好意,下官心领,实在不必为我一己之私,与徐相……”
折彦质拍了一下桌子:“你不必多言,我也知道你未必情愿。这么地,你倘若真不想出朝,我替你向圣上进言。”
秦桧再装下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因此故作姿态道:“大王欲保全,下官自是感激,只是徐相此举在理在法都……”
“朝中众多大臣,为何非要你去?你放心,这事我既应下,便绝无问题!只一条……”折彦质道。
秦桧听他“应下”,心中正是暗暗欢喜,又听“一条”,心又悬起来:“请大王明示。”
“让你留下来,仍居原职,这事不难。难的是,你既在中书,供职于徐良之下,这等于是撕破了面皮,以后日子可就不好过,这一节,你想过么?”折彦质道。
这一节,秦桧当然想到过,只是当务之急是留在朝廷,至于日子好不好过,那以后再说。正要拿这话回麟王时,忽然想到,麟王既然提出来,想必是有法子的?不然,他也不会多这一句嘴!
一念至此,拱手道:“请大王作主。”
折彦质却笑了起来:“你这人倒也明白,实话与你,你若留在中书,徐六日日与你为难,你也办不成事。莫如跳出中书去,倒乐得自在。”
秦桧吃定折彦质必有办法,只顾作揖求道:“求大王指条明路!下官感激不尽!日后但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敢不效命?”
折彦质敲击着桌面:“我倒也不求你报答,只是徐相如此行事,越发地张狂了,倘若无人掣肘于他,还不……”
“下官也是此意,只要大王能保全了,以后自然唯大王马首是瞻!”秦桧再三了表着忠心。
折彦质见也差不离了,这才道:“罢,我与你指条明路吧。中书你是不能留了,外地你也不愿去,枢密院愿么?”
秦桧顿时面露难色!这枢府本是主管兵务的,但多年来,枢府的职权已经移到中书,那里已经成了养老敬贤的所在。再说,枢密院的长官由太原王兼着,我纵使过去,没有实权不说,至多作个“同知枢密院事”,好像“同知”已经有三位了,搞不好,还得降到“签书枢密院事”,这还不如去宣抚河东呢。
“大王指点迷津罢!”秦桧起身,一揖到底。
折彦质好像也为难了:“这政府你呆不了,枢府也不愿去,舍此之外,哪还有与你平级的位置?这可真真叫我为难。”
秦桧见这模样,心头凉了一半,我这跟你装半天孙子,合着你没什么好主意?真是浪费表情!但转念一想,这孙子也没白装,好歹有麟王帮着说话,留在中央那是肯定的。至于其他事,再想办法吧!
这么想着,便没先前热情了,坐下来道:“大王也不必为难,先留下来,走一步算一步。倘若实在容不下我,也无人作主,下官还是宣抚河东去。”
折彦质偷偷打量,心中暗笑,自言自语道:“先前要整编西军时,我倒提了一件事,就是重设御营司,这几日,须得再说说。”
秦桧听了,没明白其中的秒处,还随口敷衍着:“自是该提,自是该提。”
“这御营司,是统率全国军队的机构,直接听命于圣上,级别当于政枢二府相同,御营使,也当于宰相和枢密使平级。”折彦质又道。
秦桧还是不明白,仍附和道:“这是自然。”
“那这人选,你有建议么?”折彦质问道。
直到此时,秦桧方才嗅出点味道,试探着:“大王的意思是……”
“你这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想想,只要重设了御营司,必然要有一人去充任御营使。先前虽有刘延庆担任御营使的先例,但眼下朝中并没有如此资历的武臣,想必是要用文臣的。你若能作得这御营使,便与政枢二府平级,徐良纵使想为难你,也没那么容易。况且,你若作了御营使,便跳出中书这是非之地,反倒自在了,其中秒处,你真想不出?”折彦质笑道。
秦桧暗自思量,我若作得御营使,正如麟王所言,便不在这是非之地了!但是,御营司是统率全国军队的机构,可现在军队都在各大帅手里攥着,哪能由着御营司来节制?只怕是徒有虚名罢了!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灰心。但又一想,不对,我作了御营使,不管有没有实权,级别在那里,招牌在那里,又没了中书的管束,行事岂不自由得多?况且,我若通了沈择这条路,便有了皇后和刘家这靠山,不惧徐良!至于面前这位……
心中一片空明,真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立马又小心起来,对麟王道:“这御营使如此尊崇,如何落到下官头上?”
折彦质这回倒不卖关子了,直言道:“明日,我便在朝会上提出,重设御营司,想必不会有人反对。然后,我便举荐你以‘参知政事’之衔充任御营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