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谨脸上渐渐露出失望的神色,麟王的话对他的积极性打击不小。本来,听完颜褒一番话他很是动心,如果不是折彦质暗中提醒,他几乎要当殿回复。正让契丹人弄得懊恼不已时,女真人主动跑来要求联手反制,在他看来,这正是时候。没想到,却有这么多的隐患。
折彦质停了一阵,又继续道:“圣上,以臣愚见,大宋唯今之计,上策,便是与女真契丹都保持若即若离,不亲不疏的态度。契丹志在复国,必与女真拼个死活,那时大宋可相机而动;中策,便是联辽抗金,宋辽若联手,女真必败。到时平分土地,我取燕云,辽取旧境。便是将来契丹人再翻脸,国朝也不惧他;下策……”
说到这里,他好似故意停了下来,不说了。但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猜到,所谓“下策”想必就是完颜褒挡的这档子吧?
不料,折彦质却道:“下策便是,与金辽双方都搞好关系,保持中立。任由他们互相征伐,我自巍然不动,全然不管。”
秦桧听到这儿有些坐不住了,侧首问道:“折相,说来说去,金国赵王提的这一桩大王是不是忘了?”
折彦质轻笑一声:“没忘,联金制辽,此乃下下之策!”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这可不像是麟王会说的话啊!这两年来,首相跟皇帝和中书其他宰执大臣,那立场是相当一致的。怎么今天倒像是有些故意标新立异,语不惊人死不休?
秦桧闻言之后,也笑了起来。赵谨在上头看在眼里,问道:“秦卿,你笑什么?”
“陛下恕罪,臣失态了。”秦桧告罪道。“臣只是在笑,折相所言,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万不可与女真人走到一路,麟王,下官这话没错吧?”
折彦质看向他:“可以这么说。”
“既如此,那下官就不明白了。我朝与女真定有和议,是兄弟之邦,近年来又逐渐捐弃前嫌。这折相是最清楚不过的,一直以来,也没见折相持反对意见。今天这是……怎地?”秦桧说这话时,语气还是很和善的,如同老熟人开玩笑一般。
折彦质同样轻描淡写道:“事关社稷安危,臣不得不据实向圣上禀报。”
“我看未必吧。”秦桧仍旧一脸堆笑。
折彦质也是面不改色:“秦相‘未必’是指什么?”
“下官听折相所言,上策说要与女真契丹都若即若离。然观如今宋辽之态势,契丹咄咄逼人,屡屡生事,要想‘若即’,恐非易事。除非是依了契丹人,重开边境榷场。”秦桧道。
折彦质浓眉微皱:“这又有何难?”
秦桧听到这里,满脸笑容,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真相一般,先看了看皇帝,又遍视同僚道:“折相这才是说了实话。原宋夏边境上的榷场,在宋金事变以前,一直处于关闭。是徐卫主政川陕期间陆续开放。折相现在主张重开边境,便是赞同徐卫治陕之方略了?”
折彦质脸上的轻松不见,盯着秦桧正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道他为什么变了脸色?原因就在于,对徐卫在川陕的政令“拨乱反正”,这是经过中书讨论,朝廷决议,皇帝点头的。秦桧影射他支持徐卫,他怎会乐意?
范同见他两个杠上了,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笑说:“两位相公素来和睦,又何必为一句言语争执?”
另一个少言寡语的陈康伯也道:“秦相有何见解,不妨说出来大家讨论。实不必含沙射影。”
秦桧盯他一眼,悻悻作罢。赵谨也出来打圆场:“两位贤卿不必如此,各抒己见嘛。秦卿,此事,你有何看法?”
秦桧此时才正色道:“圣上,臣也认为,折相之见解在其独到之处。但是,所谓高瞻远瞩并不是这样。眼前都过不了了,怎看得到将来?契丹人屡屡挑衅,倘若我朝屈从,才真是后患无穷。诚然,如今天下,三足鼎立。我朝实不必对任何一方抱有幻想,女真人固然现今还占着我疆土,可契丹人又好到哪里去?不必因为徐卫的缘故,而对契丹人有莫名的好感!”这话,还是指着折彦质说的。
所以麟王当即就回敬道:“我为江山社稷计,怎么是因为徐卫的缘故?秦相是非要把我和徐卫扯在一起?再者,徐卫又怎么了?莫非朝廷什么时候有了定论,形成了决议,说徐卫大逆不道么?说徐卫怀有异心么?”
赵谨一见两人又闹起来,赶紧道:“两位贤卿,就事论事,不必东拉西扯。徐卫如今已辞去一切实职,隐居养病,就不要牵扯他了。”
两位宰相同声称是,这才消停下来。其实在这殿上,除了皇帝以外,都知道向来还算和睦的首相次相为什么闹得不愉快。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圣上,臣以为,女真人之议,可行。此前辽军突袭金肃,已然是挑衅在先。我朝为大局计,隐忍退让,但契丹人不知好歹,恣意妄为。若不还以颜色,他真当大宋软弱可欺。现女真人主动提出联手反制,大宋又何乐而不为?”秦桧道。
赵谨心头又活泛起来,刚想说话时,折彦质又朗声道:“今日若联了金,来日必受金辽夹击!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我们也该长些记性了!”
秦桧惯会捉人把柄,一听这话就跟被蛰了一下似的:“折相是说当年海上之盟么?”
折彦质有些恼了,干脆将身子都侧过去,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得,两个人又磕起来。赵谨看这模样今天是议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在这儿听首相次相互喷,索性散了去,来日再议。
宰执大臣们出了端诚殿,因为距离中枢还很有段距离,所以沿途仍旧讨论着方才的事情。因此次会见辽使,东府和西府的宰执大臣共同出席,而折彦质又兼着西府的长官,所以中书的陈康伯,外加枢密院几个人都跟着他,声势显然大些。
秦桧和范同两人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走着,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意味在。范同看秦桧有些垂头丧气,笑问道:“怎么?秦相,让人堵了吧?”
秦桧顿时拉下脸来,可范同有刘家的背景,他也不好发作,只道:“政见不同有甚稀奇?我怎么听着范参政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在?”
“那可不敢。”范同笑道。
“你休笑。”秦桧正色道。“倘若宋金联手反制契丹,必然稳占上风。到时,统率西师的刘太尉不就出了风头么?在西军中不也有了威信么?我这番苦心,怎就没人明白?”
范同听了这话,笑不出来了。此人纯粹是靠站关系身居高位,实则没有什么才干见识,在中书里就是个二愣子,只能充当个打手,师爷都作不上。一听这事对刘太尉有利,他有些懵,问道:“那,如今折相极力反对,如之奈何?”
“奈何?我还想问呢!方才殿上,麟王与我针锋相对,你在一旁看戏?也不帮我言语一声?哼!”秦桧不满道。
范同见状,陪笑道:“相公息怒,其实这事也怪不得我。你就是替他把那事办了又能怎地?人家求那么久,你非拖着吊着,是我也恼了。”
“你说得倒轻巧,那事容易办么?他折家世镇府州,那是因为还没有大宋呢,他们折家先人就已经在府州,传至今日已经几百年了。我朝立国,为减轻西顾之忧,也许其世袭,但只限府州。如今他大口一张,麟府一路都想要,我怎么敢开这个先例?怎么好去跟圣上说?”秦桧说道。
“人家也没说就是要,他只说让折家还镇麟府一路。”范同道。
“那有什么区别?”秦桧问道。
“这怎么能没区别……”范同正要解释,秦桧已经不耐,加快速度自己先走了。
再说另一头,赵谨从端诚殿出来以后,在沈择陪同之下,本来打算是去勤政堂看本子。但皇帝临时改了道,沈择一看,是去绣春堂的路,也不说什么,只管侍奉着。自从徐婕妤从丽泽苑迁回来以后,那是备受恩宠。原有待遇就不用说了,皇帝隔三差五总有赏赐。这不眼见立春了么?宫里少数内侍宫女出现时疫,放在后世就是流行性感冒,赵谨就生怕徐秀娘有什么,专门嘱咐她少出门,但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赶紧宣御医来瞧瞧,不能再自己看什么《伤寒杂病论》。
“沈择。”皇帝突然在步辇上唤道。
“官家。”沈择忙靠上去。
“前些天朕想着把那支大参赐给婕妤,赐了吗?”皇帝问道。
沈择闻言一笑:“官家怎么倒忘了?昨日不是小人亲自送去的吗?还专门回了官家。”
“哦。”赵谨点点头。“是有这事,这几日因金使的事,倒给忘了。都说这参最能补气,依朕看徐婕妤就是气血不足,又在丽泽苑那地方住坏了……”他一路走,一路说,没哪一句话离了徐秀娘,沈择随时应着。
眼看着到拐角了,拐过去就是绣春堂,沈择眼尖,已经看到前头皇后的辇子来了。遂小声提醒皇帝道:“官家,娘娘来了。”
“哪呢?”赵谨在步辇上一动,慌得下面几个抬轿的步子都趔得宽些,生怕闪失。果然,赵谨看见正前方刘皇后的辇子已经停了下来,宫女正搀着她下轿朝这边过来。
御辇停下,刘凤娘引众上前施礼问安,皇帝也没下来,只在辇上问道:“皇后这是往哪处去?”
“回官家,臣妾本来是在慈元殿等候圣驾。突然想着徐婕妤迁回来之后已有时日,臣妾作为诸宫之首,还没有去看过她,因此想来瞧瞧。没想到,便遇上圣驾了。”刘皇后道。
赵谨显然有些不自在,道:“朕,方才接见了金使一行,这正打算去慈元殿。”
“那倒是巧了,不如臣妾陪官家同去看望婕妤。”刘皇后道。
皇帝更不自在了,顾左右而言他道:“这几日天气无常,朕身上也有些不爽利,罢了,改日再去看她吧。”
刘皇后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当下便和皇帝合作一处,投慈元殿去了。到了中宫,刘凤娘端茶递水,较之从前倍加殷勤,皇帝看着她渐渐隆起的肚子,不敢大意,忙劝道:“这些事情,你以后不要作了。要仔细些,这可是玩笑不得地。为了你这腹中皇嗣,龙德宫太上和太后已经叮嘱过朕好几次了。”
“官家这些朝日想是朝政繁忙,总不见来,好不容易来一次,臣妾自该殷勤些。”刘皇后坐下抚着肚子笑道。
赵谨听这话有指,忙道:“忙是忙,来还是该来。你且放宽心,朕常来就是。”
正说着话,听得外头有人叫唤道:“哎呦,公主可慢着些!”眨眼的功夫,便闯进一个小小的人儿来。不过比膝盖高些,身上穿着一件水绿水绿的小锦袄,胸前用细金丝绞成索,挂了一块玉,粉嫩的小脸蛋儿,忽闪闪的大眼睛,头上扎俩总角,煞是可爱。她一闯进来,到门内又停住了,瞪着大眼睛张望着。后头一个宫人追上她抱起来,却正是当日替朱宸妃接生的老宫人。姓黄,因在宫里年久,又是太后跟前的人,所以都称他黄姑姑。
皇后见了叹口气:“公主总不消停,自会走路起,便疯走。偏生体子又弱,磕着碰着许久也不见好,叫人担忧。”
皇帝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一看到女儿,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伸手道:“福康,快来。”
那黄姑姑放下公主,小丫头就一双黑闪闪的眼睛看着父亲,一再逗哄之下,她才小小地移着步子走到父亲跟前,这步子走得还不太稳定,一摇一晃的。赵谨抱起了她,坐在大腿上,拿头去拱。这招似乎很有效,公主当时就“格格”笑了起来,露出几颗小白牙来。
这孩儿便是当日朱宸妃拼着性命留下的骨肉,因她身子弱,皇帝给她封了一个喜庆吉利的封号,叫福康公主。虽说是由皇后养育,其实都是那位黄姑姑在照料。现在刘皇后自己有了身孕,当然更管不了她了。
看着福康公主跟皇帝亲热的劲头,刘凤娘倒也不吃味,因她即将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不稀罕。趁着这机会,她便将一件事情提了出来。
“官家,公主在臣妾这里长到两岁。她是没亲娘的娃娃,怪可怜的。如今臣妾有孕在身,也不方便。太后不是几次示下,若臣妾不方便照顾,便让公主去龙德宫抚养么?”
赵谨将女儿拥在怀里,不停地抖着脚,一边道:“太后到底有些春秋了,又要时常侍奉太上,便不劳她再费这心思了吧?朕看,还是送到绣春堂,让秀娘照料她。”
“只是,徐婕妤如今自己身上还不大好,怎照料得好公主?”刘皇后质疑道。
“她正是因为心情阴郁,所以才得的病。若有公主去了,她也有个伴,说不定还好得快些。是不是,福康?”赵谨说着,又只顾逗公主玩耍。至于刘皇后后来说的什么,他全然没往耳里去。
刘凤娘见此情形,知道说也是白说。罢了,便让徐秀娘操这份心去吧。
“官家,却不知那金使此次南下,所为何事?”刘皇后终究还是不忘这一茬的。
“哦,说是想南北联手,反制契丹人。”皇帝随口回答道。
“哦?这倒是新鲜事,女真人这几年来颇多亲善示好之举。如今眼见契丹人屡屡挑衅,想是要替皇兄分忧?”刘凤娘道。
“想是吧。”赵谨嘴里说着,注意力却还都在女儿身上。“不过宰执大臣意见不一。”
“怎么说?”刘凤娘追问道。
“唉,提起便头疼。”赵谨摇头道。
“这是为何?”刘皇后还是紧紧追问道。
皇帝见她如此执着,只能将女儿交还黄姑姑,并嘱咐道:“你去收拾收拾,一会儿随……便送到绣春堂。记住了,把公主的乳母也带上,时常侍奉那几个宫人也一并去。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沈择说,知会内侍省办。皇后这有着身孕,就不要烦她了。”
“得。”黄姑姑应一声,便抱着福康公主出去了。小姑娘在宫人肩头上,咬着指着,一双大眼睛还盯在父亲身上。
赵谨一直目送她出了门,都还有些意犹未尽。口中道:“凤娘,朕在想,这以后公主便由徐婕妤抚养,福康便作她的女儿,如何?”
刘皇后似乎对此事没有太大的兴致,随意道:“听凭官家吩咐。官家,这茶是新泡的,且再吃一些。”
趁皇帝品茶时,她又问道:“到底宰执们争了什么,让官家如此头疼?”
皇帝未语先叹,连茶也不想喝了,道:“麟王说,一旦宋金联手针对契丹,那就把辽人得罪到底了。将来若女真再翻脸,大宋处境便艰难。因此极力反对此事。秦桧又说,辽人眼下如此猖狂,现在都过不去了,何况将来?因此力主联金制辽。两人平日里尚算和气,今日却因这事在殿上争执不下。秦桧意有所指,说麟王偏向徐卫,有替徐卫翻案的意思。”
刘凤娘听在耳里,盘算在心,一阵之后道:“依臣妾看,秦桧之言未必是空穴来风。”
“怎么说?”赵谨问道。
“臣妾出身将家,也曾听说过,当年折家跟徐家关系是极好的。尤其是折彦质与徐卫私交还非常不错。说是哪一年,徐卫劫粮还是怎地,折彦质还救过他一回。后来,好像折家又救他一回。”皇后道。
“这事是有的,当年金军迫近东京,折彦质、徐卫、姚平仲等都拱卫京师。徐卫为击退金军,前去劫粮,结果陷了重围,是折彦质赶去救的他。再后来,徐卫到陕西勾当,为阻金人从河东南下,在,在哪处朕记不清了,左右是处要塞,拖往了金军。这金军见久攻不下,便锁了城,一路直奔关中去了。后来,也是折家的人马从麟府下来,解了徐卫之围,合师一处堵了金军退路,铸成‘定戎大捷’,中兴以来十大战功,这便是其一。”皇帝讲述道。这些典故,他本也不清楚,都是后来陆陆续续听大臣们说的。
“看来折家跟徐家关系确实不浅,由此说来,折彦质替徐卫翻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刘凤娘道。其实她哪里知道内情和原委?只不过听说折彦质和秦桧杠上了,便只顾替秦桧说话。
赵谨在她怀孕以后,本是事事顺着,不过此时却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徐卫身负何案?他如今虽辞去一切实职,归隐泉林,但还是大宋功臣。朝廷对他的评价,一直是没变的。”
“官家不可大意。”刘凤娘道。“徐卫是武臣,折彦质也一般是带兵的,惺惺相惜,难免牵连勾结。”
“这倒不尽然,折彦质虽是带兵的,却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并非武臣。他们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川陕,如何牵连?再说,整顿川陕,麟王也是大力支持的。若说武臣便要互相牵连,这天下武臣便多了。”赵谨道。
刘凤娘听到这里,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因,她家不也是如今几大将门之一么?
这次完颜褒出使大宋,提出联手制辽,大宋方面终究还是没有答应。首先便是朝野威望极高的折彦质全力反对,甚至激烈反对,给皇帝造成的压力不小。其次,朝中大臣反对者也甚众!先不说这些大臣是不是真有远见卓识,单单听折王那番话就太吓人了!搞得好像今天联了金,明天就跟那钻进风箱的耗子一样两头受堵,所以,还是不惹这麻烦的好。
秦桧虽然有意促成此事,但眼见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也只能作罢。转而对折彦质深为不满。你恨我不替你办事,所以跟我对着干,这我能理解。可当我答应替你办时,你还反对,这就说不过去了嘛!你难道是真想拉徐卫一把?
其实,折彦质哪是想拉徐卫?只不过从他军事统帅,朝廷首脑的角度考虑,联金弊远远大于利,所以他要极力反对。而且,自从契丹人挑起事端之后,他已经暂时将折家军还镇麟府的事情放下了。此时回河东,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但是,折彦质这回也确实给自己找了麻烦。当日,秦桧把联金制辽对刘光世的种种好处说给了范同,范同这个大嘴巴迫不及待地就说给了沈择,沈择呢,又禀报了刘皇后。刘凤娘别的本事没有,替娘家谋福祉那是不遗余力。一听说对二叔有好处,又让折彦质搅黄了,心里那个气。
左右,偶像派人物完颜褒这回南下以失败告终。赵谨估计也觉得不好意思,在完颜褒辞别归国之际,赏赐了大量财宝,又托他给大金皇帝完颜亮带了丰厚的礼物。对此,折彦质等人是颇有微辞的。
但是,这回事情让他搅黄,作为妥协,折彦质没有再坚持重开边境。想坚持也没有办法,秦桧那厮扣帽子绝对是把好手,先已经给折麟王扣了一顶“亲徐”的帽子,要是再坚持开放边境,准保一顶“亲辽”的帽子又下来了。
可这朝廷坚持不松口,刘光世没有处置大权,也不敢擅自作主。结果边区的情况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凶险。边民的生活成了问题,只能铤而走险。泾原边境因为徐成杀了一批,威慑力足够,所以泾原这头暂时平静。
可鄜延边境,尤其是撤销了建制的原环庆边境成了走私的天堂。这地区宋军控制力最为薄弱,边民,商人闻风而至。虽然没有办法统计,但据徐洪了解到的情况,走私贸易在短时间之内就呈爆炸性增长。利于边防的薄弱,陕西和夏境两地的边民,商人,甚至是军队疯狂输送货物。当然,这里的军队主要是指辽军。
没办法,当年辽军和西军共同伐夏,把个夏境搅得稀烂,西夏最富庶的横山地区,又被西军占了。萧朵鲁不管着这一大片地盘,不能总靠西域大本营输血吧?可你禁绝贸易,就断了夏境的一大财路,没钱怎么养兵?萧总管甚至认为,这是大宋有意在从经济上制裁他。所以,纵容军队,武装走私。
泾原和鄜延两帅司派驻边境的驻军时常看到,全副武装,步骑齐全的武装团伙,少则数十人,多则成百上千。在边境上替走私交易保驾护航。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除了没打旗号以外,这不就是辽军么?
徐洪对这种情况深为担忧,几次向兴元府报告,可刘光世跟他一直顶着,关系不好,也没下文。再者,宣抚司又明令,只要不闹事,没发生大规模的流血冲突事件,对走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徐洪也管不了。
但是如此一来,问题更严重。夏境进来的东西,无非就是盐嘛,牲口嘛,可陕西输出去的,除了茶叶、布帛、粮食以外,还有金属。不是说走私矿石或成品,夏境输入的,都是货物,而陕西给出去的,可有铁钱铜钱这些东西,这不是金属么?陕西民间和市面上流通的,主要就是铁钱,铁钱对铜钱的兑换比例是一比十,想想看,买一斤盐,要给人家多少个铁钱?长此以往,得送给人家多少铁?
夏境缺矿源,这谁都知道。你铁钱一过去,人家溶了,不就可以造军械么?还有,陕西重建这些年,是非常有起色,粮食收成很不错。但粮食那属于战略物资,你不留存粮往外输送,到时候若要打大仗,或者遇上灾害怎么办?
还有,也是最直观,最现实的问题。边境榷场关了,官府无法监管双边贸易,也就无法征税,直接造成财政减收。前面提过,边境贸易的税收是陕西财政撑脸面的项目,一旦丢了这一块,陕西吃四川的日子,只怕又要到了。
这些问题,刘光世不是不知道,除了边帅,陕西北部的各地官府也时常向他报告请示。可他也没办法,朝廷要禁绝边贸,他也不能重开啊。
再有,刘光世的精力也没在这些问题上面。他关心的是,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如何把西军控制在自己手里。如何真正地成为川陕最高军政长官。
他方才吞并了王彦的部队,所以暂时不敢打其他大帅的主意。所以,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的是,怎么才能名正言顺。
何谓名正言顺?他不是宣抚判官么?宣抚判官作方面大员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有一个前提,就是任职者资历太浅,官阶不高。刘光世自认为自己资历最老,官阶也是正二品太尉,以宣抚判官的头衔主管川陕,有些丢份。
便想着让朝廷把他扶正。亏得他有个好侄女,他的长兄刘光国把这消息往杭州一带,很快事情就办妥了。皇帝下诏,命刘光世“权川陕宣抚使”。虽说带个“权”字,总感觉是后娘生的,但毕竟还是川陕最高长官。于是乎,刘宣抚便神气起来,跟张庆马扩等人说话,那味儿都不一样了。
只是,他在这忙活着,徐卫也没闲。射洪是山清水秀,鹭与洲上的渔夫生活也确实舒心惬意。可金鳞岂是池中物?小小的一个江心岛,怎是紫金虎咆哮发威的所在?他随时关注着川陕的局势,而他在川陕的老部下们也随时都将动静暗中报告他。
徐卫综合情况分析之后认为,陕西边境上,必然不会太平,照刘光世这么搞下去,肯定还要出事,只是早晚而已。再有,在旁边冷眼看着的女真人,不会这么一直沉默,完颜亮是还没有腾出手来,否则,这家伙肯定要一鸣惊人的。
很不幸,被他言中了。
靖安五年,三月,古乌延城。此城是当年刘光世奉徐卫军令,率环庆军收复的,这也是刘光世在陕西期间,能拿得出手的为数不多的战功之一。乌延城在后世陕西横山县以南,是插入平夏的核心要冲,地势非常非常重要。中国历史上最为闻名的大科学家沈括,在任延州知州时,不曾经建议朝廷在乌处城修筑新城,以包横山,俯瞰平夏。可惜当时没被接受。
党项人得了此地之后,如获至宝,修筑了坚固的城堡要塞,作为横山一个重要据点。徐卫在得此城后,更加重视,命令作战任务本就不多的环庆军继续加固改良。打算作为将来宋辽反目之后,进可攻,退可守的一个支撑点。
环庆军一撤,防务空虚。这里划归鄜延帅司管辖。徐洪到底是员良将,深知乌延城的重要性,所以派驻了一千多精兵在此驻扎。
这一日是三月初九,乌延城的城主一早就接获报告,说是附近的党项人今天要举行什么仪式。他是徐洪从鄜州调来的,对夷情不太熟悉。所以便认为,可能是党项人风俗习惯,又或者是他们过什么节吧。因此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派了一个队将,带着二十骑前去查看。
这二十骑出了城堡,纵马便投那部落前去。路上居然一个牧人也没看见,平日里在成群结队的牛头也不见了踪影。这些骑兵们还想着,看来是党项人的什么大节日,都去聚会了。
转过一片矮坡,眼前霍然开朗,只见远处的村落外,旷野上,聚集着一片人潮。在他们想象中,过节嘛,应该有点鼓乐才是,怎么静悄悄的?
等他们奔过去才发现,怎么所有人目光都投过来了?那队将此时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头。若是节日,或者拜神什么的,这些人为何都手执器械?不少人还背着弓箭?集体去打猎?那还用不着这数百人一齐出动吧?
突然!半空之中一声破空!地上“哧”地一声,定睛看时,一支羽箭就钉在马前不远处!队将一看,大吼道:“弟兄们!”
二十骑一字排开,骑兵们执了长枪在手,准备应变!对方不可能不知道咱们是官军!而攻击官军,就是作乱!这里聚集着数百人,哪是什么节日仪式,分明是有预谋!
就在此时,那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喊声!方才还站立不动的人群突然向这边奔过来!还有不少人骑了马,后来居上,冲到了人群前面!
那队将攥了攥手中枪杆,二十骑面对几百人倒是不惧他,只是事发突然,必须要先上报,遂大声道:“走!回去报告城主!”说罢,调转马头,引了弟兄往乌延城而去。跑出不多远,有人回头一看,只见身后方才那村落处狼烟大起!
当他奔回城中,将情况上报之后,那城主大怒!我这新官上任,初来乍到,竟这般欢迎我?若不弹压,你不知道我鄜延军的厉害非是环庆可比!于是下令点齐了百骑,由他亲自率领冲出城来,便要杀奔方才的村落!
在边境地区,和内地不同。遇上这种事,且不问青红皂白,先杀一阵再说。否则,你决弹压不住这些剽悍的党项羌。那些贼厮,个个使枪棒,人人开硬弓,骑得快马,射得利箭,跟火药筒似的,一点就燃!
可城主率领精骑方出城门远,便听得四面八方,杀声渐至!展目望去,东面,西面,都看到快马奔驰,蹄声隆隆!再定眼,马后头,跟着无数人!
“娘的!这是要造反呐!”城主骂了一声,掉头就往城里去。一进门就放声大喊,关城门!弓弩手上城,应战!城里顿时热闹起来,因这城本就是为军事用途而筑,城中除了军士,便都是与他们相关的人。一听要作战,士兵风风火火便往城上窜,跟堆牌一般,很快就堆满城头!
城门被紧闭,吊桥也被拉离壕沟,巨弩绞开了弦,那一条条利箭被旋转在槽中,只等弦响如霹雳,便要呼啸而出!
乌延城自被西军收复以后,善加经营。城头不必要的建筑全被拆除,齿剁全部被消平,改以羊马墙,直角的城角也被改造成了孤形,一看便知是西军手笔。所以,尽管城中守军不过千余人,但便是面对十万大军也不足惧。
那城主进城便弃了城,冲上城头,凭高远眺。只见东西两方,黑压压的人潮正汇聚过来,羌人的呼啸声清晰可闻!
“哼!不知死活!莫说这些许乌合!便是辽军兵临城下,我定叫他磕掉一嘴的牙!去!传我命令,马军别动!随时准备跟我杀出城去!这些夷匪,自寻死路!”城主大声号令道。
“城主!贼势颇大!”有部下在旁边说道。
“大?有多大?我乌延城是铜墙铁壁,金汁浇铸!传令!给我迎头痛击!”城主挥舞着拳头喊道。
不一阵,东西两面人潮汇聚,竟小有数千人。一看这模样,那城主有些后悔,你说我也太小心了,就这几个撮鸟,我回什么城?一百骑,回来冲杀,足以杀他个尸横遍野!刚这么想着,便听士卒纷纷大喊“北面!北需!”
心头一跳,城主急忙朝北面跑去!往北一眺!顿时色变!那北上就跟开了闸放水一般,漫野涌来一片人潮!排前而进的,一水马军!
这什么人?辽军?不对啊,怎不见旗号?你就是挂个屁股帘也好辨认门路,偏生这一支人马没有任何旗帜!等到了近前,城上守军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你妈得有万众!
乌延城虽然坚固,但并不甚大,三方人马一会合,倒有些围城的味道在。城上守军都是行家,一打眼看出来,这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的人马,没有这种路数的。人数虽多,却是乌合之众,排兵布阵也没有章法,更不见什么攻城器械之类。据此判断,当不是辽军。辽军咱们见过,动辄万马奔腾,不像这般寒酸。
“城主,这是羌人反水了!”
“这还要你说?娘的,你看看,徐宣抚一走,什么妖魔精怪都他娘的出来了!各都都听了,稍后不必待我号令,贼众胆敢近前,随意射杀!我先来搂他娘一伙!”城主嚎完,便奔到一具巨弩前,蹲开腿瞄了一阵,又握住把手调了方位。
“拿来!”他一把夺过士卒手中的木槌,照着弩机就是一下子!只听那弓弦轰然作响,三支巨箭呼啸而出!贼众显然是没有经验,自以为距离离得远,弓弩够不着。殊不知这八牛弩射程极远!
三支箭钉八阵中,就好似一碗沸水倒进了蚂蚁窝!阵里贼人,顿时四散开来!露出三片清清楚楚的空档来!
“哈哈哈!”城主捶弩大笑。城上士卒一片欢呼!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人匪夷所思。那群贼把定三面,磨蹭了许久,也不见组织进攻的。守军是左等右等,望得脖子都酸了,贼众还是非常“冷静”。只看到不断有骑马的贼人在各阵之间来回穿梭,好像是互通消息。可商量了半天,还是不见动静。
就这么一直耗着,耗到快吃午饭了,上万的贼人在跟城外“示威”呢。城主把满脸的胡须都不知扯下几根来,也摸不清到底是什么路数。
“娘的!饿了,你们看着,我去吃了饭来!”
“别急!城主!有变化!”部下喊道。
再次望去,只见围北城外头的贼人,也就是最后那一批到的有松动迹象。一阵之后,竟然齐齐调头,向北归去!他们一走,东西两面的贼众立马骚动,很快,竟然都朝北跑!
什么情况这是?城上守军全都摸不着头脑,哪有这招数的?来一趟,就跟城外摆了一上午,屁也不放一个,扭头就走?这是赶集呢?现在回去吃饭?
“去他娘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便宜的勾当?来人!追出去!”城主高声喊叫道。
幸亏部下一个指挥使拉住了,再三道:“城主,这虚实未知,情况不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咱们只管把住了城,火速向徐大帅禀报!此事非同小可!”
那城主再三不依,仍叫嚣着要追杀出去,那指挥使只一句:“忘了王城二都头的事?”
“放屁!那两个撮鸟不战而降!坏了咱们鄜延军的名头!能跟我比?直娘贼!”城主嘴里骂着,但到底还是不敢动了。只管骂骂咧咧一阵,又吩咐继续警戒之后,跑去祭五脏庙了。
在确信贼人都散了之后,乌延城派兵出去侦察。结果发现,乌延附近几个较大的部族聚居地,全部人去村空。非但如此,这些人更是一把火点了自己的家,根本不留后路。
据此,大概可以判断出,这些人,是叛逃了!而向北,只能是投向契丹人!事态严重,乌延城方面火速上报鄜延经略安抚司!言边区羌人聚众作乱,企图围攻乌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