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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晋江开发的新功能, 让我写句话,那就祝大家新年快乐吧。  一道古城墙围出西安城的中心区域,中心的中心是钟鼓楼,鼓楼后头拖出一条街,无分淡旺季, 不论晴雨天, 永远美食荟萃,游客云集。



    这条街叫回-民街, 又叫“著名美食文化街区”、“西安风情的代表”,“西安必游景点”。



    人气一旺,寸土寸金,各类店面卯足了劲要往锥尖一样的地方挤——街面不够, 就往窄窄的岔道里延, 街面上挑出个牌子就行,上写诸如“往内15米,住宿”的字样。



    距街尾约莫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有这么一条巷子,巷口是卖酸梅汤的,高处挑的牌子上写“皮影戏, 定时开演”。



    牌子下头缀了个皮影女人,眉眼妖媚, 腰肢纤细,脑后拖乌油油的长辫,俏生生的美招牌。



    感兴趣或者逛累了的游客, 会在巷口顺手端杯酸梅汤,买张十块钱的戏票,看场十分钟的皮影戏表演。



    皮影剧场不大,戏台之外只有十来平的地方,摆了三排桌椅,墙上挂五彩缤纷的各色皮影,游客喜欢的话,掏50块钱可以带走3个。



    耍皮影的挑线手是个老头,叫丁州,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腿脚不好,所以不大对外应酬,只长时间坐在鱼油打磨得挺括透亮的白幕布后头,两手操弄两三个皮影小人,就着鼓点,舞一出旧年代的热闹故事。



    有时是《卖货郎戏大姑娘》,有时是《哪吒三探海》。



    这一晚,皮影戏七点正开演,六点五十分,台下就已经坐满了人。



    丁州把幕布掀开些往下看。



    观众以家长带小孩居多,小孩大多坐不住,屁股在板凳上扭来扭去,七嘴八舌地问:“动画片什么时候演啊?”



    丁州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开演之后,小孩们就会觉得没劲,知道皮影戏跟动画片相去甚远,嫌咿咿呀呀的唱腔晦涩难懂,闹着要出去玩,大人会开口呵斥,小孩会又哭又叫。



    而他将在这鸡飞狗跳之中,就着秦韵老唱腔,坚持着把一出戏演完。



    想想挺没劲的,不过人活着的大部分时候,本来就没劲。



    差两分钟七点的时候,进来一个年轻女人。



    丁州心里一跳。



    她又来了,已经连续三天,每次都是七点。



    她第一次来,丁州就注意到了:她长得很漂亮,半长的蓬松头发,单肩挎半旧的黑色帆布大包,穿格子衬衫,破洞牛仔裤,绑带的牛筋底大头皮鞋,袖口卷到肘,胳膊和裤子上,都有机油的痕迹。



    像个修机车的,但一定不是。



    皮影戏这玩意,观众第一次来,无非听个新鲜;第二次来,也许是有兴趣;第三次,就有点意在沛公了——七点正的戏场,来来回回都是那出《卖货郎戏大姑娘》,直来直去的**戏,并不值得一看再看。



    更何况,有几次耍戏的间隙,他从幕布的边沿往下瞥:那个女人,并不是在认真看戏。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层幕布。



    幕布后头有什么呢?除了耍戏的灯源,放唱腔的唱机,不就是……他吗?



    丁州心里有点慌。



    ***



    一场戏散,灯亮。



    大多数观众嘟嚷着“不好看”往门口走,也有三两留下的,挑拣墙上的皮影人,准备带几个回去作旅游纪念。



    那个女人坐着没动,帆布包挂在椅背凸出的一角,一只手捻搓着戏票,手腕上纹了圈蛇一样的东西,乍一看,还以为带着手串。



    丁州咳嗽着,拖着腿从戏台边沿下来,装着是拖齐桌凳,经过那女人身边时,对她客气地笑了笑,问她:“来旅游啊?”



    “算是吧。”



    “看你来几趟了,听得懂吗?都是老唱腔,很多年轻人不喜欢。”



    那女人看暗下去的幕布:“那么多皮影人,就一个人挑线,真厉害。”



    丁州说得谦虚:“我差多了,你去后台看,那些唱腔、锣鼓调,都是事先录好的。真正的老皮影人,叫‘双手对舞百万兵’,手上挑十来号人混战不乱,还得唱、敲、念、打,那才叫真厉害……姑娘怎么称呼啊?”



    “姓叶,叶流西。”



    丁州没介绍自己,他的大名在戏牌戏票上印着,她不可能不知道。



    他指了指墙挂的皮影:“不带两个?都是牛皮制的,皮子透亮,推皮刀法,纯手工,复杂的要下三千多刀,出一个要两三天,好东西呢。”



    自己都知道是胡说八道,现在有专事雕刻的皮影机器,一台机流水作业,一天能出几百个皮影人,很少有人愿意手工一刀刀去雕了——但是忽悠游客嘛,都这么说。



    叶流西笑笑:“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绕弯子,我的目的不在看皮影……想找个人,听说你有个外甥,叫昌东?”



    丁州的手颤了一下。



    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了,灯光洒在墙挂的皮影人上,桃红柳绿杏子黄,一刀刀刻出来的细长眉眼,挤挤挨挨,妖邪撩人。



    丁州走到门边,把“休息”的牌子挂出去,然后闩上门。



    门板挡不住回-民街上的喧闹人声,还有各色烧烤的烟火气。



    他看向叶流西,声音比刚才更加苍老:“你找昌东有事?”



    叶流西说:“我听说,他是戈壁沙漠里的好手,曾经单人单车穿越罗布泊,又有人叫他‘沙獠’,普通人到了那里,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但他是能刺透沙漠的一根獠牙。”



    丁州听明白了:“准备进沙漠?想找昌东当向导?”



    “是啊。”



    “那你知不知道,昌东前两年出了事,新闻都报了,被网友骂得跟条狗似的。”



    叶流西打开帆布包,抽了卷杂志放到桌面上:“如果你要说的是‘黑色山茶’这件事,那我知道。”



    ***



    丁州的目光落在杂志封面上。



    这是份户外杂志,封面是个网络热帖的截图,丁州看过那个帖子,这两年在国内最大的户外网站长期加精置顶。



    帖主是个资深户外玩家,以警示后来者的良苦用心,总结了过去几年间的重大户外灾难,包括“墨脱徒步失踪”、“夏特死亡河道”、“喀纳斯雪地失联”,还有就是“沙漠黑色山茶”。



    两年前,有个叫“山茶”的户外团体,计划穿越国内四大无人区,首站是罗布泊,搞得声势浩大,做了新闻采访,一路网络发帖播报,请的向导就是昌东。



    出事的那天晚上,其实刚进沙漠,连罗布泊的边都还没擦着——“山茶”的官博发了条即时消息,大意是关于晚上的宿营地,领队和昌东起了争执,领队想就地住宿,但昌东坚持多赶两个小时的路到鹅头沙坡子附近扎营。



    很多玩户外的网友回复,一边倒地站昌东。



    爱上不回家的熊:昌东是“沙獠”,人家经验丰富,当然应该听他的,那些没经验的人就别瞎逼逼了。



    我是沙特王子:有些驴友,其实长的是驴脑子,只去过沙滩,就以为自己能走沙漠了,当然应该听昌东的。人家穿越过罗布泊哎,要知道,余纯顺都没能走出来。



    香菜去死:听昌东的没错,人家的确是专家,在我心里,他是跟赵子允一样的沙漠王!



    ……



    当晚,谁也没想到,突发一场罕见的沙暴,沙丘平地推进,营地遭遇灭顶之灾。



    除了昌东,一行十八人,全部遇难,而且由于沙丘的流动性太强,一夜之间,可能将遗体和营地推走数里之遥,遗体的搜寻工作毫无斩获。



    山茶的官博头像从此变成了黑色,再无更新。



    而一旦出了人命,户外新闻就会向社会热点的方向发酵,关注的人以几何级数增长。



    事情还没完,两天之后,一个自称了解内情的人发帖爆料,抛出重磅炸-弹。



    ——山茶罗布泊之行,除了向导,组队十七人,遇难的是十八个,昌东既然还活着,那么多出的那一个是谁?



    ——昌东为什么要坚持多赶两小时的路?真的是出于行进的合理安排和扎营的安全考虑吗?



    网友愤怒地发现,多出的那一个是昌东的女朋友孔央,而昌东坚持要赶到鹅头沙坡子,是因为那一片沙山有许多裸出沙面的沙漠玫瑰石,昌东想在那里向孔央求婚。



    骂声铺天盖地,比沙暴更肆虐,瞬间吞噬了昌东。



    ……



    丁州问叶流西:“知道‘黑色山茶’,你还想请昌东?”



    叶流西觉得不冲突:“请他是看中他的能耐,犯了过错,不至于也同时丢了能耐吧。”



    丁州说:“那你跟我来。”



    他佝偻着身子,一路呛咳,带叶流西进了后台。



    ***



    后台拥挤而局促,除了耍戏,还用隔板间成了好几个小房间,丁州在尽头最小的一间门口处停下,拿钥匙开了门。



    门一开,尘霉味扑面而来,里头太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面小玻璃,反白色的光。



    叶流西正想说什么,丁州拽下灯绳。



    晕黄色的光亮下,她看得清楚,那面小玻璃,其实是个玻璃相框,黑色边沿里框了张黑白照片,上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眉目英挺,眼神绝望。



    照片前有香炉,盏内积浅浅香灰,又有两个小瓷碗,一个装米,另一个堆满小包装的糖果饼干。



    昌东死了?



    丁州说:“害死了十八个人,全世界都在骂他,不止骂他,也骂孔央是个贱女人。昌东变卖了所有家产,托人赔给死者家属之后,过来找我。”



    他跟丁州同住,沉默寡言,长时间呆坐在戏台下,周而复始地看丁州耍皮影,盯着那些并无生命的皮影人,听着古味悠长的唱腔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的一天半夜,昌东在自己的房间里割了腕,血流了满屋,流出门缝,流进戏台后的走道。



    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笼住走道里的一片暗红色时,还纳闷了一下,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途遥……”



    这曲子唱调难,昆曲界素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说法,有功底的人都未必能唱好,更别提叶流西这种的,调子一起,就不知道放飞到哪个山头了。



    又只记得两三句词,翻来覆去哼,有时轻快,有时故意尾音拉长,像将死的人咽不了气。



    车子还在开,轮胎一寸寸碾昌东走过的路,她听见自己哼:“身轻不惮路途遥……玉门关,鬼门关,披枷进关我……泪潸潸……”



    突然反应过来,一个急刹车,车胎皮磨着砂砾地,硬推出去几米远。



    静了几秒之后,她从副驾扔着的帆布包里摸出小笔记本,照例翻到最新一页,把刚哼的词记了上去。



    记完,又默念了一遍。



    这词苦大愁深,“披枷”这种事,古代才有吧,尾字都押韵,听起来……像口口传唱的歌谣。



    ***



    又开了约莫一个多小时,进入库姆塔格沙漠,巨大沙山的丘脊线流畅而又温柔,车子开上去,心里都有点不忍,觉得是糟践了老天手笔。



    车身忽然沉了一下。



    糟了,昌东怎么说来着,先降档,然后油门假松,再接着猛踩……



    还没回忆完,发动机熄火,突突了两声,淹死在沙里。



    叶流西在车里坐了一会,忽然发脾气,狠踹了几脚油门刹车,抱住方向盘想往外拔——力气不够,最后砸了两拳了事。



    下了车,还猛踢了两脚沙。



    卫星电话没带,留给肥唐了,那是个不顶事的,想解决问题,还是得找昌东。



    叶流西对着车旁的后视镜理了理头发,人再倒霉,也不能堕了风度。



    ***



    运气挺好,沿着车辙印,翻了几个沙丘,站在最后一个沙丘顶,看到凹谷里微弱的亮光。



    沙漠里,水都往地势最低洼的地方汇集。



    这亮光也像是从四面的沙坡上滑落的,聚成不大的一汪。



    昌东就坐在那一汪光里,一动不动。



    车停在一边,发出光亮的是营地灯,光线调得很弱,映在沙子上,只照亮一隅,却空旷到无边无涯。



    走近一些,看到车身上拉出挂绳,绳的另一头系在一根深插-进沙地的木杆上,绳身挂着几个玻璃瓶。



    那几个瓶子纹丝不动,比昌东还沉默。



    鹅头沙坡子,本来就是很少刮风的地方,风是会给沙丘塑形的,要是总刮大风,还怎么保持鹅头的形状呢。



    叶流西走近车边,动作很轻,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昌东却像是有所察觉,蓦地回头,看到一片黯淡的黑里,清瘦苗条的影子。



    他说:“孔央?”



    叶流西觉得没趣,索性倚住车身,不走了。



    “你要觉得是孔央呢,那我就不过去了。我这个人,习惯在别人的期待里出场,走到跟前看到你一脸失望的,影响我心情。”



    她抬头往天上看,目光挂住细细的一牙月亮。



    过了会,昌东走过来,问她:“你怎么来了?”



    叶流西抬头打量他。



    原来他比她高了近半个头,以前真没觉得,她身高有一米七呢,看来初次见面时,他那个溜肩塌背的糟糕形象,给她的印象太深了。



    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夜色里的轮廓,挺好,有时候,沉默而结实的身形比花哨面貌更有力度。



    叶流西说:“有事找你。”



    “电话里不能说?”



    “怕你挂电话。”



    昌东倚住车身,和她隔了半身的距离:“看来自己也知道问的事会让人反感,说吧,要问什么?”



    “我想知道,你当初准备用什么方式向孔央求婚……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到一些事,需要求证一下。”



    她竖起耳朵——



    昌东没吭声,风瓶不动,连沙粒都静止。



    叶流西安慰自己:不说就算了,平时可以逼供,今天要做个体谅的人,毕竟伤心人伤心地……



    昌东居然开口了。



    “现在你看不到了,当初,没有刮大沙暴的时候,这里有一片沙山的坡面上,全都是裸出的沙漠玫瑰石,是一种风砺石,结晶体,形状酷似玫瑰,很少有的象花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