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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更
    程千仞向家走去,脚步都轻快起来。



    却在碰到院门时心里晃过不妙的预感,略有迟疑,猛然推开门。



    院子幽静,只有槐枝摇曳,明月相照。逐流的房间亮着烛火,透过窗纸,洒下一角暖黄的光晕。



    就像每个寻常的夜,没什么不对。



    似乎昭示着程千仞因为今晚的事,精神过于紧绷了。



    但他无法放松,没有喊逐流说‘我回来了’。只是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握紧了剑,沉心静气,想要感知些什么。



    墙外虫鸣鸟飞,风过叶间的声音倏忽淡去,更细微响动成倍放大,如果他多一点修行知识,会知道现在他一身真元,尽在耳目之间。



    他听到了不止一人的呼吸心跳声,于是张口喝道:“出来!”



    春风骤急!数道黑魆魆的影子从墙外、屋顶掠来,无声落在院中。



    十位黑衣人恰好站在程千仞周身十处方位,院里空间登时显得狭小。



    程千仞借着月色打量着对方,他知道有人,却没感知到这么多,深觉自己冒失。



    十人都是青年面目,黑色武服,配三尺腰刀。



    若说是夜里潜伏,却没有遮面,何况月夜穿灰衣更隐蔽。被喝破踪迹没有动手,只是现出身形。



    他们是谁,多高的境界,有什么目的?在南央城里,敢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逐流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他:南渊学院服上血迹浸透,脸上亦是血污斑斑,却遮不住清亮眉眼。



    像是才经一场恶战,气势正盛,战意未散,连他们的行迹也能察觉。到底还是轻视这人了,没有藏好,失策。



    不过二十岁,就达到炼气大圆满的境界,说天资出众不为过。为什么带着少爷住在这种地方?



    他们在推演师算出方位的第一刻启程,全力赶路,很多事情没有时间查。只好猜测。



    程千仞飞速回想着东家一剑横来,站在他身前时的姿势、出剑的角度,略微调整身形。



    随着他步履微动,手中剑被月光照亮。



    于是他面前的人彻底看清了那把剑,不由惊骇更甚。此人与剑阁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不在澹山上,而在南央?



    双方在猜疑中僵持,气氛剑拔弩张。



    静谧中‘吱呀’一声微响,孩童的声音冷冷响起:“嘴上叫我少爷,心里却没把我当主子。”



    只见程逐流立在房门口,手持灯台,明黄的烛光将一切照亮。



    话音未落,黑衣人齐齐低头跪下。只有稍显年长的一人出声回道:“属下不敢。”



    程逐流穿过跪地的众人,向程千仞走去:“那我叫你们滚,为什么还不滚?”忽而他神色一变,“哥哥怎么弄成这样?”



    院中情形陡转,乖巧的逐流也变得陌生。程千仞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身是血被人围着,实在容易引起误会。



    急忙道:“不碍事。在面馆遇到点麻烦,等下与你细说。他们是……”



    逐流笑起来,拉起他衣袖向前走:“灶上烧了热水,哥哥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其他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走到房门口时突然侧身:“滚。别再让我看见。”



    飒然微风起,程千仞回头,只剩空荡荡的院子,那些人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逐流关上门,彻底隔绝他的视线。



    只剩兄弟两人对坐,程千仞面色严肃:“到底怎么回事?”



    逐流却不急,给他倒了杯茶,反问道:“哥哥是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没有。”



    “我不信。从前你骗我太多次。”



    程千仞只好简单交代一番,隐下剑阁双璧、他武脉被封印的事不提,只说东家原是修行者,有个麻烦师弟来寻仇,自己被他们打斗的剑气波及。现在两人都走了,没事了。



    逐流依然拉着他染血的衣袖:“那也太骇人了,我去给你打热水。”



    “你别出去,我去。”



    房间小,要推开桌子,才有地方摆木桶。



    没有屏风遮蔽,袅袅白雾升腾。逐流搬来凳子,拿布巾和皂角给程千仞擦背。



    兄弟两人彼此帮忙擦背,早就成了习惯。



    程千仞喟叹一声,热水洗去黏腻,浑身舒畅。



    逐流看着哥哥的身体,没有虬结的肌肉,肌理分明,线条流畅。前胸后背却疤痕遍布,有些是捞尸时被锐器划伤,也有从盗匪手下逃命的刀伤。



    各种形状,无声复述着他们这些年的生活。



    程千仞天生肤色偏白,风吹雨打也没磋磨黑,疤痕便更显狰狞。



    逐流每次看到,都觉得刺眼。



    热水一泡,背上血痂脱落,露出嫩粉颜色。



    逐流指尖轻轻滑过:“是鞭子?又骗我,这道分明是新伤。”



    新生嫩肉敏感,程千仞背上泛起一阵痒意。



    但在他潜意识里,弟弟一直是小孩。两人没有避嫌的意识,也不会别扭:“看着吓人而已,东家给的灵药,早就不疼了。行,我洗好了。”



    换了干净衣裳,两人盘膝坐在床上,逐流给他擦头发。



    “那些人,你都认得吗?”



    深冬时节,程千仞在江边捡到个小孩子,不忍心看他冻死,便起了个随波逐流的名字,拎回家养。



    最初以为是个哑巴,问他什么都不说,后来开口说话了,问他什么都不知道。想来是年纪小不记事,或者家里遇到大变故。



    程千仞便不再问,怕逐流回忆起来不好的事。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话不假,逐流懂事又勤快。兄弟俩相依为命,一晃这些年就过去了。



    “也不怎么认得。”



    程千仞侧身看他:“说实话。他们是谁,为什么找你?”



    逐流也知道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糊弄过去,索性一针见血:“其实,我姓朝歌。”



    程千仞脑子里一声轰鸣,猛然起身:“啊啊啊啊——”



    “哥哥小心!”



    他忘了湿发还握在逐流手里擦干,一下子扯得生疼,急忙又坐回去。逐流心疼地给他揉头皮。



    程千仞半晌失语。



    揽剑朝歌,诗酒花间,钟鸣鼎食,白露横江,‘朝歌’这个四大贵姓之首的姓氏,显赫堪比皇族。



    他声音有些哑:“你……一直都记得?”



    “不是,他们晚上来找我,拿了很多东西给我看,我才隐约想起来一点。”



    程千仞勉强理清思路,心里滋味说不出。只觉刚才挨鞭子都没这么难受。



    “是来接你回去?”



    “回去干嘛?”逐流叠好布巾,从背后抱住程千仞,去蹭他犹带水汽的乌发:“现在才来找我,一定别有用心,哥哥难道要让我去受苦?”



    孩子早慧又乖巧,很少像同龄人一样撒娇。突然变得可怜兮兮,程千仞心都化了,立刻回身将他揽进怀里:“怎么可能,你别怕!”



    逐流抱着他的腰:“这世上只有哥哥待我好。我永远不走。”



    程千仞揉小孩发顶:“很晚了,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交给我。”



    逐流不撒手:“哥哥能陪我睡吗?晚上几次惊险,我怕是要做噩梦。”



    “好。”



    程千仞下床吹熄烛火,放下帐幔。



    黑暗里逐流拉着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



    ****



    荒郊野岭,寒鸦纷飞,月色惨白。



    楚岚川看着一丈远处的人。



    他本是追着十道气息往东去,然而刚落下藏书楼,那些气息悄然隐匿,不再有挑衅之意。同一时刻,西边雪亮剑光割裂夜幕,气势冲天。



    楚岚川只得中途立刻改道,将人拦在城外一百里的荒郊。



    宁复还一路且战且退,眼看无法摆脱,索性不逃了。



    于公,南渊学院有责任追捕十方地狱出逃的魔头;于私,宋觉非打伤了胡易知。



    反正梁子是结定了。



    寒光如雪,铮鸣乍起,刀剑一触即分。



    院判退开三步,收刀归鞘:“你武脉有问题,这样赢不了我。”



    宁复还道:“我没想赢你。”



    院判:“那你拔剑逼我作甚?”



    宁复还诚实道:“拖延时间,好让你不要传讯,让我师弟跑的远点。”



    楚岚川常年不变的冷漠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长眉微挑:“你有病吗?”



    你师弟逃出南方重围,却冒险折回,锲而不舍地来杀你。你们剑阁澹山一脉,徒弟杀师父,师弟杀师兄,爱怎么折腾是你们的事,非要拉上外人一起折腾?



    “当然有,你刚才还说我武脉有问题。你健忘吗?”



    “……”



    院判不语,宁复还却感到丝丝冷意,从他周身溢散。



    是未尽的刀意。



    他想,楚岚川这些年,身边都是胡易知一般的正派君子,没见过无赖,怕是要气的不轻。



    楚岚川想,胡易知下棋耍赖、好赌成瘾欠账不还,自己都能忍。今天居然见到了比他更无赖的人。



    应该让他们认识一下。



    他心中叹气。对手难逢,可惜此夜两人心绪杂乱,对方武脉有碍。纵使分出高下,也是扫兴。



    “你走吧。”



    宁复还向他抱拳,身影倏忽远逝,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