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今儿个是受封太子良娣的安国公府嫡女谢岫入东宫后第一天。时方五更,谢岫便醒了,唤宫人伺候她洗漱更衣。
太子良娣按制该有两名七品的掌事女官,共同主管内外杂务。这两名女官也有讲究,一名由良娣的陪嫁侍女担当,一名则由宫中指派。
此时谢岫那穿着崭新女官服饰的陪嫁侍女,名唤作凌波的,略有些局促不安地指使着满屋子的宫人,为他们家小姐在这东宫的第一次亮相做准备。
宫中指派的掌事女官名阿拂,一脸的伶俐和气。此时她退居凌波身后一步,并不与凌波争短长。然而她心中却不似面上平静。她暗自揣度着新主子的心思:起的这么早,怕是心中不安吧?毕竟昨夜太子李悯并未宿在这绮兰堂,而是宠幸了同时进宫的另一良娣秦氏缘琇
她存了卖乖讨好的心,恭谨上前,向谢岫笑道:“太子妃娘娘身子骨不好,平日里不太见人。故而咱们东宫诸位夫人并没有晨间去章华殿请安这一说。倒是太子殿下,下了早朝之后,常会到各位夫人的宫室中走动。”
凌波听了她这话也暗中点头: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太子妃方锦安是个不得太子喜爱的病秧子?她们公府可不就是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把小姐送进东宫的嘛。“那方氏命不久矣,待她一死,以我儿的姿容人才,这妃位可不是手到擒来?”临走之前夫人的话言犹在耳。
以凌波对自己家小姐的了解,她心高气傲,何曾是个甘于屈居人下的。有阿拂这么一番话,她定然顺水推舟,不会去拜见太子妃。
岂料这次她却猜错了。
“礼不可废。娘娘见不见那是娘娘的事情,我拜不拜是我的心意。”谢岫说着轻轻挥动良娣形制的华丽礼服,站起转身。
她年方二八,生的秾丽妩媚,眼瞳中却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清冷与威仪。这眼神让女官们不敢违抗她的话,诺诺应承。
谢岫看出她们的不解,却是无心与她们解释。
如何能不拜。上一世被赐三尺白绫之时,朝臣们匆忙补就的废后诏书上,赫然便有居东宫时从无问安于太子妃这么一条。
尽管这一条和其他许多条罪状一样,不过是欲加之罪而已。
乘辇行走于东宫之中,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看着周围熟悉的亭台楼阁,谢岫不禁一阵恍惚:想来是她以皇后之尊,加封的第二日便无故被废赐死,此等旷世奇冤触动上苍,故而才得到了重返这个世间,重返于三年前的机缘吧。
此时,李悯还是太子,尚未登基为帝;她还是刚入东宫的太子良娣,尚未凤冠加顶;方锦安,还是太子妃,尚未,身亡。
以及,李悯还厌恶方锦安厌恶的无以复加。
谢岫无声冷笑。
可是这又如何呢。若说是上苍眷顾,为何不让她重生的更早一些,偏生是重生于在入东宫的前一日,她根本没有时间改变这嫁于李悯、重返这座宫廷的命运!
李悯,太子李悯想起这个名字,想起那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脸,谢岫心中一阵怒恨翻腾,不得不紧紧抓住步辇的扶手,才能稳住身形。
曾经有过多少的浓情蜜意,此时便有多少的恨。
不甘心啊,怎能甘心。谢岫无意识地拂上自己的脖颈。依稀还觉着有白绫绕颈之痛,以及在那之前太监们按着她的肩拉扯她的痛——平日里阴柔软和的太监,竟能使出那么大的劲儿,她的肩都要给捏碎了
“陛下,为何要这样对待臣妾?臣妾与这刺杀,与方氏之死毫无关系关啊!”那时她形容狼狈,从太监们手里挣扎着,苦苦哀求。
曾经视她如珠如宝的李悯,彼时只盯着怀中方锦安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庞,半眼也不看她。“朕什么都不要,朕只要她活过来。”他喃喃自语
“良娣,章华殿到了。”阿拂的声音打断谢岫的思绪。
谢岫扶着阿拂的手,走下步辇,放眼打量这章华殿。
还是一如前世清冷萧条,除了她这一行人,并无其他人来。可是谢岫再不复前世拜谒这章华殿时得意傲慢的心思,反是极紧张。
章华殿的掌事女官迎了上来。谢岫打眼一看,不禁愕然:不是珍妈妈,却也不是刘氏碧玉。
前世里,现下章华殿的管事分明应该是刘氏——现下,方锦安嫁于李悯的第三年,她极信赖依靠的乳母珍妈妈一病而亡,而她从晋阳侯府跟来的其他侍女们也被罗织了窥探宫闱的罪名,赶出宫去。那淫/荡又恶毒的刘碧玉便成了章华殿管事。
怎生事情不一样了?
不容她多想,掌事女官已到了跟前行礼问安。自称名唤云见。谢岫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从容而恭谨地请她向太子妃通传求见之意。
云见脸上颇有两份讶色与窘色:“娘娘这两日罹患风寒,现下还未起身”
“臣妾候着便是。”谢岫笑道。
“可,可就是娘娘起身了,也很懒怠见人”云见犹豫道。
“请姑姑上复娘娘,臣妾便在这外边候着。”谢岫坚持。
原不过是记恨于废后诏书上的那句话,然而此时,她突然间真的很想见方锦安。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云间又走出来:“娘娘请良娣入见。”
章华殿中,也还是和前世一样,重重通天彻地的轻纱遮蔽光线,陈设陈旧,空气中满是药汁的苦涩味道。
一片苦涩沉寂中,一帘纱动了下,一只苍白的手从那后面探出。
存在于谢岫记忆里的方锦安原本是个模糊的影子。她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她被赐死之前,见到的李悯怀抱中,方锦安血污的身体,与苍白无色的半边脸庞。
可在这一瞬间,与方锦安有关的所有事,突然都清晰无比。
譬如这只手,这只左手上,无名指与小指两个手指上,永远戴着两只尖尖的金护甲,上有缠枝牡丹的图案。
“孤讨厌长指甲,更勿论方氏那种又尖又长的护甲!看了孤就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谢岫还记得前一世,李悯曾极厌恶地与她说起过方锦安这护甲。
谢岫又无声地笑了笑。
李悯甚至从未牵过方锦安的手,所以他从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戴这护甲。
哦,不对,前世他终究知道了呀,在方锦安死后他终究知道了:摘去护甲,其下的两根手指,刀削斧劈般,齐齐少了一截。
那时候李悯的神情,唔,现在想想,还真是好笑呢!
轻纱被揭开了,那后面的人慢慢走了出来。
世人有云,晋原方氏仙风道骨,容色辉映长夜。
此时的方锦安,因病弱的缘故,面色憔悴苍白,未免折损了几分辉夜容华;但神色中一种视世间万物如无物的空灵,却愈发的飘渺难测。加之她身形纤长,一袭素衣曳地,一头长发瀑泻如瀑,更显得整个人翩翩然有羽化登仙之姿。
方锦安这是尚未梳妆更衣,便出来见人。
落在绮兰堂二女官眼里,就觉着太子妃这样子未免太不成体统。
然而对于谢岫而言,重要的是她还活着,尽管羸弱不堪,但当真还活着。
而不是那具鲜血流尽,白的不像人样的尸体。
这一刻,谢岫才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她当真重生了,这一切不是梦
“你怎么了?”方锦安皱眉看她:“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谁欺负你了吗?”
“啊,不,不。”谢岫忙收敛了一下情绪:“是臣妾,臣妾得以拜见娘娘,喜不自胜,故而一时失仪,娘娘恕罪。”她说着,急急大礼下拜。
“起来坐下说话吧。”方锦安笑笑:“你倒有趣。这东宫的女人们没听说有哪个喜欢见到我的。”
“娘娘天人之姿,臣妾倾慕不已。”谢岫起身道:“若娘娘不嫌弃臣妾愚笨,臣妾愿日日侍奉于娘娘身边。”
方锦安在云见的搀扶下慢慢斜倚到软榻上:“我现在身子不好,很懒怠动心思应付人。良娣这巴巴儿地来见我,到底有何所图,不妨直说。若是想让我帮你忙博得太子的宠爱,唉,真是不好意思,我没那本事呢。”
“娘娘说哪里话,一则身为侧室侍奉娘娘,这是我等的份内之事。二则臣妾的乳母是北疆人,从小就给臣妾讲晋原方氏的故事,什么拒不称王、血染白旗、葬龙望仙臣妾对您方氏一族仰慕的不得了呢!”谢岫道。
“哦,是吗?”方锦安听了微微一笑。
“特别是您的兄长方锦绣方君侯,”谢岫瞅了她脸色,小心翼翼道:“说句臣妾现在不该说的,那可是臣妾心中的大英雄,那时得知君侯离世的消息,臣妾简直不敢相信,一连哭了好几日呢。”
“哦,是么。”方锦安又一笑。然而此时这笑,才略微笑进了眼里。
“臣妾一介闺阁女子,从无有幸得见君侯真容。听说娘娘与君侯是双生兄妹,臣妾就想见着娘娘便如见着君侯,也算一偿夙愿了。”谢岫又道。
方锦安闻言摸摸自己的脸:“这可要让你失望了,阿绣可不是我这副没用的模样呢。”
“娘娘可否与臣妾多说说君侯的事儿?”谢岫向前探探身子,一副娇俏女儿家的模样。
她身后的二女官却急的不行:这一个还没承宠的嫔妃,把个外男挂在嘴边上,这算怎么回事!
“良娣,娘娘身体有恙,咱们且别打扰娘娘休养了罢。”凌波仗着与自家姑娘多年情意开口道。
“哦,光顾着说话了。”谢岫忙从凌波手中接过带来的东西:“知道娘娘身子弱,臣妾备了两只百年老参献与娘娘,还请娘娘不要嫌弃。”
“有心了,不过我这病不能吃参”
便在此时,宫人来报,太子殿下驾到。
谢岫闻言吃了一惊:怎会,李悯怎会主动踏入章华殿看望方锦安,这与前世不同!
前世,李悯真的是正眼都不愿多看方锦安一眼啊!
难道,他二人的缘分,今生会与前世不同?
休想!一瞬间,谢岫控制不住,目中流露了一丝极怨毒的光。
虽是转瞬即逝,却没逃过方锦安的眼睛。
这个小良娣,还真是有点意思。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