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近年关, 浩浩汤汤的大河上下一片安宁。在其他季节,甚至数日之前,河上还是百舸争流的盛状。随着前几日一场大雪的落下, 河面开始结冰。虽是还能凑合着航行,但沿岸大小船只基本都入了港, 准备过年。
在这空荡荡的河面上, 一艘顺流而下的帆船就格外显眼。这船不大, 甚至可以说轻巧。左右各八只桨齐划, 使这船如同一条跃动的鱼一般, 迅速在水面上远去。
“好船啊!以前没见过这种船型啊,竟跑的如此快如此稳!”两岸逗留的水手河工, 见了这船都忍不住要赞上一声。
可是身处这当世最快最稳的破浪舟中的方锦安, 仍然觉着身体一阵阵乏累眩晕。
“原是该带上皇甫先生的, 陛下绝不会怪罪。”谢岫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
“陛下龙体欠安, 身为小辈, 哪儿能如此不懂事呢。”方锦安道。
“这般贤惠,那就安心等殿下回转。”谢岫故意道:“我就不信他有本事能不回来!”
“原本我是想等着他自己回来的。”方锦安挑挑眉道:“只是闲下来,把这前前后后的事情连起来想想, 越想越郁闷, 竟是等不得他回来了, 我自己动手好了。若是动手了人留在京中免不得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还不如出来找他的好。”
“动手做什么?”谢岫好奇地问。她倒是知道,这几天方锦安写了不少信叫她紫焰旧部送出去,还把白以初叫来俩人单独聊了半天。也不知道聊的什么, 总之聊完以后,白以初脸上没看出什么,往外走的时候却一脚踏空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
方锦安毫无仪态地伸个懒腰:“我的大婚没了,还差点叫人给捅了刀子,小忆也吃了这么多苦丢了这么大脸面,这场子不得寻回来啊?总的有人付出点代价吧?”
咦,这不都是你自己作的吗?谢岫笑笑。最近发生的事儿方锦安很多都没告诉她,她自己揣度着:“你是要继续找柳家的麻烦?也是,他们现在虽是交出了罗夫人,却满京城的造势,一个劲儿喊冤,话里话外说咱们栽赃他们,好不令人作呕。只是柳家势大,你千万要小心了。”
“找他们麻烦?”岂料方锦安极不屑地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小看你?这从何说起?”谢岫不解道。
“正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方锦安磨着牙道:“我和小忆怒一怒,怎么的也得他柳氏一族以命谢罪吧?”
谢岫:“......啊?”
好一会儿谢岫才能确认,方锦安没跟她开玩笑。
谢岫一时半会儿有点接受不来:纵然知道她的过往,毕竟没亲历过。方锦安在她面前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如何突然就要大开杀戒了?“你,你要做什么?那可是柳家啊,便是陛下想动他们,怕是也得三思......”她担忧地道。前世,柳家可一直好好的。
“对啊,正因为是柳家,别的不成器的东西我还懒得和他们计较。”方锦安玩着自己护甲道:“柳家这棵大树啊,看着枝繁叶茂,其实早烂到心子里了。正合适砍下来,给我们小忆装饰门面。”
谢岫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和担忧。
方锦安捏捏她脸安慰她:“放一百个心!当初归附之时,我们侯府可是做了完全准备!好歹是偌大的一份家业要托付,总得把这彭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个清楚,对可能出现的危机未雨绸缪......”说到这里她突然眉心一皱,一脸的懊恼:“唯只没想到竟出了那么愚蠢一错误!”
“什么错误?”谢岫问道。
方锦安咬唇:“这个不告诉你......会被笑死的!”
在她们交谈的此同时,皇宫崇元帝的御案之上,已然堆满满朝文武对柳家的攻讦奏折。这些奏折多数是李忆的人上的,还有一些来自军中晋阳侯府旧部。内容由前些天的刺杀案而起,牵扯一些陈年旧案,又夹杂新的黑料。言辞犀利,目标明确:覆灭柳家!
“朕已经尽阅了。”崇元帝秘召了白以初,与他说:“你去给太子传话,柳氏有功于国,纵然有包藏祸心之辈,柳氏已将之交付有司论罪。太子这不依不饶的,不是人君之所为!”
崇元帝这话面上是向着柳家,实则是为了李忆。要说势大嚣张如柳家,崇元帝手中,如何没有他们犯下的事?如何不想他们死?不说别的,只说废太子毒害他那事,放在任一朝,这太子也得赐死,母家即便有天大功劳不死也得扒层皮!然而柳家就能安然无恙且能保住废太子的命。这皆因柳家这棵大树,已深深扎根入彭朝上下,动它,怕是会动摇国本啊,须得细密筹谋。而太子眼下这点子力气,也就能摇动三两枝叶,搞不好还得把自己撞的头破血流。
白以初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绷的死紧:太子自那日匆忙离京,何曾再理会此间事务。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全是受方锦安指使。这原是犯大忌的,但是时机转瞬即逝啊......“陛下。”他终于从袖中掏出一纸奏疏,双手举过头顶,向崇元帝奉上:“柳氏恶贯满盈,必除之方能安天下。其所谓国朝第一世家,根深蒂固,不过是表象而已......”
崇元帝原本还不以为然,然而接过那奏疏一看,心中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薄薄一纸,把柳家的人脉、资产,乃至赖以存身立命的命脉梳理的一清二楚——有些他知晓,更多的不知道。而这里,更一一给出了代替,或是覆灭的法子,又一一有对应的可用之人。最后,最要紧的,总结覆灭柳家所付出的代价与收获的利益之对比:只直接可归入国库的银钱,便有整个国朝一年的赋税收入!更勿论众世家群龙失首,再无力联合对抗天家! 怎么看怎么有利无害!
崇元帝惊的是,这薄薄的一张纸,其实也是崇元帝这近几年一直在筹谋的,然而竟有人抢在他前面,比他挖的更深,还把该准备的人、物甚至舆论,都准备好了!
“你老实跟朕讲,这东西谁弄的?”崇元帝沉着脸问白以初。
白以初只迟疑了一下便俯首道:“是方氏所为。”
崇元帝心中倒吸一口冷气。当年方氏归顺之时,国中一片欢腾,唯老丞相却有担忧:“世人皆知,方氏上下齐心,便是化整为零归入我朝,焉知不能潜移默化,反客为主,逆转乾坤?”
帝王的沉默中,白以初觉着浑身燥热。此时崇元帝心中所思白以初如何猜测不到。其实之前方锦安也和他提及过。只是方锦安似乎颇有信心:“别的日后再说,柳氏这事儿陛下必然会应,喂到嘴边的好处,怎么肯不吃!”
果然崇元帝终于开了口:“那便除了它!”
白以初大喜,立刻向方锦安、李忆处分别送信,又自去安排不提。
李忆接到白以初这信的时候,已在大河边耽搁数日了。
此处的河段,已然被薄薄冰层覆盖,却又没冻结实,故而无法渡河。
自然把李忆拦住的不是这河,而是叛乱已平息,方锦安又追过来的消息。
李忆一下子无处可去,又不肯回转,只在河边就地扎营。
一开始兵士们每日里操练,他就跑河边大石上,捧着方锦安的那封信整日整日地发呆——却还是不肯看。
楚峦看着这样的李忆,觉着这人委实有病,配不上自家小姐。“你再不看我家小姐就到了!”看了两日他就受不了,也是手脚作痒,跑去他身边劈手去夺那信:“我来帮你看!”
李忆敏捷躲避,然而楚峦身手非凡,俩人势均力敌,争夺之间一个不小心,那信被撕扯开,信纸随河边疾风瞬间飘到了没结冰的河面上,浸湿沉入了水中。
李忆还想冲去河里捞来着,楚峦死活按住了。之后这几日,李忆就一直一副死人脸,以切磋武艺为借口,把满肚子火气发泄在楚峦身上。
纵然楚峦也不是吃素的,和他对打胜负总在对半分,可也架不住他这股子气一天天不见衰减。
楚峦只能望河祈祷:小姐啊,你快点来吧!
楚峦日盼夜盼中,总算盼来了方锦安的船距此只剩下一天路程的消息。
“小姐的船明天到上面的望云渡口,再往下不能走了,河面都封住了。末将明天一早便启程前往望云渡口接应。”楚峦和李忆禀报:“殿下去不去?”
李忆没说话。
都许多天了,时间的推移并没有让他愧疚稍减,反是心中愈发沉重。他现在想方锦安想的发狂。可是却又愈发怕见她。他开始后悔当时的逃匿行径,这哪里是大丈夫所为,还不如让她给他一刀来的痛快!也免得她这数日奔波,折腾身体......
楚峦见他又这样不言语,心中无奈。同时送来的还有白以初的信,楚峦忙送上。
李忆没精打采地看了,如他父皇一般,心中倒吸一口冷气。他惊的却是:她果然怒极!造成这件事的三方,废太子、柳家,她都使出了雷霆手段,那剩下的自己,迎来的会是什么呢?只盼她不要气大伤身才好......李忆闭闭眼,把那信揉成一团:终归她明天就要到了——等等,说起来,望云渡口和这里所属的新尚县,是柳氏的老家啊......
楚峦自管退下了,他心中思量着,李忆爱咋地咋地,自己明日一早自去望云渡口接人就是。说起来明日可是祭灶之日了,原本今年可以和小姐一起过个好年的,硬生生被李忆搅和了,眼看着只能在这荒凉之地过年......楚峦想着,便寻了军需官吩咐:明日去附近村镇里,多多准备好酒好菜。
吩咐完了,楚峦巡视了一圈军营,便回自己帐篷睡下了。
然下半夜时分,他被人唤醒:“统领,殿下孤身一人出了营地,不许人跟着!”
“往哪里去了?”楚峦穿上靴子就往外走。
“看着是纵马沿河岸逆流而上了。”
逆流而上?楚峦呵呵了:装的那个死人脸,实际比谁都急!这一晚上都等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懒癌发作了好几天,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