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南陵原有短暂几日的风平浪静,但沈桐儿半点都不担心事情没有进展。
因为就像人必须吃饭才能活下去,异鬼终究是要食人畜而填饱肚子的。
无论过往的时间内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如何度日,现在既已开了让这座小城见血的先例,便与猫儿偷到了腥没多少区别,定然会再次“光顾”才对。
某个乌云漫天的夜晚,时不时响起的闷雷声使得潮湿的空气又闷热几分。
即便白日已经补够了觉,但在这样的环境里,沈桐儿难免有些昏昏欲睡的征兆。
她知道异鬼喜在夜里活动,故而拼命打起精神,溜达在陋巷的黑暗角落里苦苦寻觅。
忽然之间,一抹格外亮红的光出现在了拐角的墙壁上!
沈桐儿瞬时间瞪大眼睛靠近,伸手触碰到了润凉,随既意识到这痕迹是崭新的,忙把伞别在腰上,顺着痕迹以最快的速度开始追踪,半点不敢耽搁,毕竟异鬼的力气和敏捷度都远在普通老百姓之上,很可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正危在旦夕。
任何由饥饿所引起的铤而走险都是非常恐怖的。
踏过夜色月影,沈桐儿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找到了蛰伏在槐树阴影中的异鬼。
这只异鬼的身形比之前的都要小些,但四肢奇长,全身长满了黑色的绒毛,紧紧地盯着树下安睡的流浪汉。
螳螂捕蝉,幸而黄雀在后。
沈桐儿握紧拳头,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因为她反应再快也快不过它。
失手事小,可但凡失手那流浪汉的命就没了。
谁晓得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滴湿凉的液体落在了沈桐儿的脖子上。
她须臾间头发都吓炸了,想也没想就把腰间的伞朝后弹开,而后拼了命地朝院内扑去!
下个刹那,沈桐儿刚刚所爬过的墙头响起震撼的巨响,只见个庞然大物张嘴轻松地咬碎了砖墙,马上冲她追来,惊得桐儿抬手射出五道金线,趁着异鬼躲闪的功夫翻身窜到年久失修的房檐上,根本不敢想象方才若是反应慢了片刻,此刻会不会已然身首异处。
被惊醒的流浪汉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
他呆呆地瞧了瞧倒塌的石墙,又望向气喘吁吁的沈桐儿,猛地被那再也忍不住的小异鬼啃开了半个脑袋。
飞溅的粉色脑浆如同沈桐儿内心深刻的无力,蔓延得到处都是。
她愤而尖叫,毫不犹豫地甩出金缕丝将小异鬼团团捆住,像疯了似的把它朝另外那只巨大的抡去,同时从身侧摸出总是小心带着的锦袋,想也不想便抓出里面灼热的金萤石丢向空中,再发一缕金线,将石头直直砸进了异鬼空洞腐烂的眼眶!
几乎穿透耳膜的吼叫随之响了起来,震得沈桐儿脑袋嗡嗡作响。
她见异鬼失控地扑向自己,立刻牵引金线跳的更远。
金色的光在黑暗无边的夜里,缓缓穿透了异鬼撕裂的皮肤,照亮了周遭的所有。
沈桐儿感觉到戒指因此而变得格外灼热,烫的收回所有金线,张大眼睛望向张开身体怒吼的异鬼如何被金萤石炸的七零八落。
生死反复的紧张,终于化为周身气味焦灼的尘埃。
她跑上前去捞起魂尘,立刻跳回院里检查刚刚被甩开的小异鬼。
这孽畜看起来比狼狗大不了多少,两条腿已被金缕丝活生生勒断了,倒在片暗红色的血泊中疼痛抽搐。
异鬼也会繁衍吗?它其实是个孩子?和刚刚被金萤石炸死的异鬼是什么关系?
沈桐儿皱起秀气的眉,用力抓起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不晓得此刻该做何选择。
从前云娘教她识文断字的时候,曾读过《左传》,里面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个字,一直深深地刻在沈桐儿内心深处。
不同国家的人尚且不会为彼此着想,不同的种族,又怎么可以对彼此抱有同情?
望着那流浪汉的脑浆从小异鬼裂开的嘴角缓慢涌出,沈桐儿恶心的几乎要干呕起来。
阵阵脚步由远及近,是巡城的兵甲闻声赶来支援。
他们开始对小姑娘极为钦佩,见面便急着追问:“沈姑娘,你没事吧?”
沈桐儿抬眸走神。
早就起了杀心的异鬼瞬间飞跳起来!
幸好桐儿根本不曾放松警惕,伸手便用金丝将它撕了个死粉碎。
眼前死寂的院落里,只剩下飘渺的魂尘,残缺的男尸和角落里撕裂的伞可以证明,刚刚的一切的确发生过。
——
南陵原的人口十万有余,被异鬼吃掉区区几个根本引不起永乐门的重视,惊虚先生仿佛更在意沈桐儿的一举一动,不仅派出众多耳目监视,每逢深夜还要躲在书房密谋,苦想着如何除掉她的好办法。
这晚负责守夜的许乔路过,又听到师父和大师兄的密谈,不禁壮着胆子侧耳附窗,他和许多同门一样都想求个富贵前程,因为之前弄巧成拙而被师父嫌弃,实在懊恼的很。
嘉荼永远是那副宠辱不惊的语气,淡声道:“今晚沈桐儿又连杀两只异鬼,虽然她没摸清黄誉齐的下落,但在百姓和知府的心中地位已非同凡响。”
惊虚不以为然:“哼,还不是因为那丫头偷偷藏下金萤石方才捡了个便宜,下次她定成异鬼腹中之物!”
嘉荼没有再回答。
许乔生怕自己听漏了什么,情不自禁地趴得更近,未想紧闭的屋门忽然开了,他被吓得魂飞魄散,瞬间就跪倒在地上:“师兄!师、师父!”
惊虚简直气急败坏:“许乔!”
但嘉荼却淡淡抬手拦住老人家,轻声问道:“许乔,你之前擅自去偷金缕丝,知没知错?”
许乔连忙把额头抵在手背上说:“大错特错,我再也不敢了!”
嘉荼的脸朝向虚无的方向,半晌之后吩咐道:“现在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愿意抓住?”
眼瞅着又要得到信任与重用,许乔大喜过望:“愿意!一千个愿意!师兄请讲!”
嘉荼这才俯身轻声吩咐了几句。
许乔听后微怔,紧接着坚定蹙眉:“师父师兄请放心,这次我定然会将小妖女除去!永绝后患!”
嘉荼满意地静待他离开。
惊虚先生叹息:“这孩子毛手毛脚、难成大器,只怕又会将事情搞砸。”
“徒儿早已劝过师父,莫要弄僵与沈桐儿的关系,现在她对你我早已毫无信任可言,也唯有看似靠不住的许乔露出破绽,才有机会诱她落网。”
惊虚捻着胡子沉思片刻,终而颔首认可。
——
“南陵原内外到底藏着多少异鬼,它们究竟在计划什么……昨夜那两只故意诱杀我的性命,是因我这双阴阳眼碍了事?”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沈桐儿便趴在街边的馄饨店里冥思苦想个不停,她的手被金萤石灼烧掉了层皮肉,却无心自怜,草草缠上棉布便算了事。
朴实的老板娘瞧着她笑眯眯,很快把肉香四溢的吃食端上来:“姑娘,趁热吧,我这猪肉莲藕馅儿的馄饨可受欢迎了。”
“多谢。”沈桐儿回神摸出铜钱。
“怎敢要姑娘的钱?”老板娘忙摆手:“只求姑娘以后都留在南陵原,让我们过得心安啊。”
沈桐儿被这要求逗得哭笑不得,谁晓得滚烫的小馄饨还没入口,便有个祸害远远而来。
掂着剑的许乔仿佛无法感觉到她的不喜,若无其事地坐下寒暄:“原来你在这儿啊。”
“又想干吗,我可没什么值得你偷的。”沈桐儿哼道。
“上次的事多有误会,都被师父狠狠教训了,你就忘了吧。”许乔长叹了口气。
云娘亲手所制的纸伞已然被毁,沈桐儿定然要看紧金缕丝,瞪着大眼睛便骂:“这么美丽的地方竟然有你这种无耻之人,真叫我大涨见识。”
“哎,沈姑娘何必如此激动呢?”许乔内心对她已有三分惧怕,赶忙摆摆手低声道:“我来可是给你递消息的。”
“给我递消息?”沈桐儿吃着馄饨,脸颊一鼓一鼓,全然不把他的鬼话放在心上。
“我师父要带师兄进山了,他们收到情报,南陵原丢失的孩子都在迷雩山里。”许乔也给自己喊了份早点,继续小声撒谎:“别怀疑我为何对你讲,我可不希望师兄治好眼睛,否则今后在永乐门里更没有我的出头之日。”
“小小年纪尽琢磨这歪门邪道,放心吧,以你的能力,就算嘉荼死了也没你什么事。”沈桐儿嘴上不肯饶他,也不晓得信了没信,边吃边说:“山总归是要进的,但得等我想清楚了该如何全身而退再做打算。”
许乔未想到她如此坦然,不禁微微讶异:“什么,你还真敢跟到迷雩山里?”
沈桐儿挑眉:“怎么啦?你们不都说山里有鬼吗?鬼是吃人的,我是杀鬼的,有何不敢?”
许乔拿着筷子眨眨眼睛,终于闭上了满是胡言的嘴巴。
——
无论是小乞丐的故事,还是街头巷尾的传闻。
皆说明异鬼于南陵原周围的深山里徘徊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沈桐儿迟了几日没有动身,并非畏惧那些怪兽,而是担心无孔不入的瘴气会要了自己的命。
她早就与云娘发了求助信,左等右等,终于在个残阳如血的傍晚等来了食腐鸦的嘶叫。
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沈桐儿一跃而起,打开窗户将它放了进来,迫不及待地翻找云娘手信。
由于双眼失明,云娘的字迹已经支离破碎,而且向来言简意赅。
“桐儿速归,勿惹异鬼,勿招鹿家!娘这双眼睛不好也罢,那里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够应付,你身处险境,娘日夜难安!”
什么啊……
沈桐儿郁闷地合上信函,抱着手琢磨片刻,转而倒出昨夜新得到的魂尘,强忍着反胃咽进了肚子里!紧接着便越窗闯入黑夜。
久闻这肮脏的东西可解百毒,如今云娘不肯帮忙,也没别的办法,这进山之事实在不能继续耽搁,且不说永乐门在打什么注意,继续拖下去,摧毁灯塔的那只会讲人言的异鬼又要卷土重来,找到黄誉齐之事也会遥遥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