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经磨难的南陵原百废待兴, 所有歌舞升平的快乐都消失了,唯独寿衣店和棺材铺因此役发起横财。
沈桐儿也是很不容易才讨到些纸钱的。
许乔早已尸骨无存了,只剩下把从岸边遗物中苦苦寻觅到的宝剑可以入葬。
郊外坟岗天远风高, 小姑娘沉默无声地燃起缕缕青烟, 无声叹息。
她从来不曾对世间万物充盈爱意, 甚至很小就明白云娘常言那必要自保的道理。
但人这种东西,骨子里一定有天生就存在的善意吧?
否则那个常常狐假虎威、拿不出大本事的许乔为何会搭上性命施救呢?
沈桐儿的内心并未有她面上的表情的轻松,告别羽夕后, 边恢复独来独往时方才会露出的描述不清的悲伤。
感动当然有感动……
但更多在痛。
如果无法保护一个人, 就不要把他当朋友了。
平白无故造成生死别离, 倒不如压根不认识许乔和阿古,却让他们好好活着强呢。
闷热的夏风忽然吹散满地苍白的纸钱, 像是在三伏天里下了场白雪。
沈桐儿深吸了口气,愿望不远处向灰暗的南陵原, 暗自思索:异常强大的白鸟到底是什么来历?又是谁有能力让余离那般厉害的异鬼在这苦守十多年?看来那些怪物有着藏在阴影中的属于它们自己的世界, 可凭借自己能探得几何……
罢了,毕竟离家已久,先把宝贵的赤离草送回给云娘才对。
至于酿成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日后再追寻也不迟。
只要老天有安排,她总能寻到机会为两个惨死的少年认真报仇。
想到这里,沈桐儿便伸着懒腰站了起来, 拎起自己从当铺里捡便宜买到的白色鸟笼, 弯起可爱的大眼睛自言自语:“小白, 你肯定会喜欢自己的新家吧?”
——
当然不怎么喜欢“新家”的白鸟并没有远去, 它躲避着闲人耳目,在夜锦河底辛苦地翻找过很多天,才终在淤泥中发现了余离的遗物,其中诸多宝器金银在其看来都是废物,最后只带走些许魂尘和一个神秘的玉匣,转而便飞回瘴气缭绕的迷雩山里去享受着久违的安宁。
寒风和冰雪早就随着被收敛的力气而消散了,尚未遭受破坏的古木依旧参天,展现出异常蓬勃的生机。
白鸟服下魂尘,以便自己能够更稳定地维持着人类的外表,化作白衣公子坐于河边。
他先是抬头凝望过头顶深深浅浅的绿,接着才郑重其事地打开玉匣,摸出里面的黄金简。
根本无法记清的漫长岁月早已逝去,只有黄金简上篆刻的字迹仍历久弥新。
《天光集》——白衣公子伸出骨节分明的美手,慢慢抚摸过这三个字,泛起种大梦已逝的错觉。
如果什么都没有改变该多好。
这无用的感慨至今还会不时徘徊在心间。
幸好……
白衣公子拿摸出那串珊瑚珠,微露笑意,而后将这些宝贝都藏在瀑布边的石后,打算精心沐浴,再换上从人类市集中偷来的新衣、为未来做些打算。
清澈的水花不断砸在平静的水面上,化成薄薄的朦胧的雾。
他裸/露着劲瘦而又伤痕累累的脊背,刚刚撩开黑绸似的长发,竟听到附近有脚步声,不由瞬间躲到不起眼的角落皱起眉头。
原来是步伐轻快的沈桐儿。
她被羽夕打扮干净,依然梳着可爱的包子头,像小猴般跑到附近喊道:“小白!你在吗?”
未着寸缕的公子有些紧张地低头打量自己,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恢复鸟形迎上去。
然而沈桐儿却插着腰叹气抱怨:“去哪了,亏我买到个这么漂亮的笼子,还镶着宝石呢,我都没有带过宝石!”
笼子……
公子张着黑白分明的美眸,顿时哑然。
沈桐儿东瞅西看,又朝着天空大喊:“小白!你在不在呀,你答应过做我的小鸟的!”
泡在泉水里的公子越听越往下沉,根本不想面对此刻的一切。
幸好沈桐儿不算很细心,并未发现他留在岸边的东西,转身就嘟囔着跑去别处找寻了。
——
如果一座城并未在灾难中覆灭,那它就会变的比从前更坚强。
金银岛沉没之后,南陵原暗淡了许多。
但它之外那条通往北方的官道依然熠熠生辉,就像朝着心脏奔涌的血液仍未停止。
生机还在。
雪白的鸟儿滑翔在漆黑的天幕之下,越飞越远,直至望见片在野外燃着篝火的壮观营地,才缓缓落在高耸的树上静观。
那营地停着数不清的俊马与华车,正围着火翩翩起舞的姑娘们也个个国色天香。
空气里弥漫的气味,有脂粉、有美酒,还有隐隐的血腥。
当然,因为营地周围那圈迎风飘扬的锦旗,这一切都并不奇怪。
锦旗上的“鹿”字,正意味着来自玉京的古老鹿家。
白鸟微微歪过头,思索过他们距离南陵原还有几日的路程,紧接着便深闺不觉地飞走了,并不愿打草惊蛇。
——
却说怎么也找不到“爱宠”的沈桐儿只剩下满心茫然。
她本打算早点启程归家的,可又舍不得把小白留在这荒僻之地,最后只能在一片凌乱的城里多留了几日。
又是温雾朦胧的清晨,城里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还未有什么行人。
沈桐儿勤劳习武后,便到刚开始营业的早点摊喝粥,琢磨着再去迷雩山寻找白鸟。
只可惜她刚刚搜罗来的魂尘所剩无几,如果手头没有解毒药物,就没更多机会日日往哪里跑了
郁闷地小姑娘一口咬住萝卜包,含糊不清地说:“没良心的鸟。”
正忙碌的店家好奇:“沈姑娘,你说什么?”
“没、没有。”沈桐儿忙慌张摆手。
店家好心地送她碟小菜,有点胆怯地询问道:“我们这里真的没有异鬼了吗?”
沈桐儿想起山里的羽夕和黄誉齐,因明知他们定然要吃人,才讲不出体面的谎话,低头道:“也许真的没有了,其实很多事都看命,我相信只要平日积德行善,就一定不会遭殃的。”
店家迷茫地常叹了口气,望向夜锦河边满目疮痍,而后笑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听说鹿家家主带着京都的御鬼师,马上就要赶到南陵原了,毕竟金银岛是重要的财产,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被毁掉,鹿家肯定会分外震怒的。”
“鹿家?”沈桐儿好奇:“家主亲自来琼州?好大的面子!”
她也算走南闯北过,对这震天响的首富之名当然不陌生。
只可惜自己一介草民,功夫也算不上顶好的那种,自然没什么机会接触。
店家颔首:“是啊,希望到时候能一睹真颜,我看沈姑娘也晚些再离开吧?三日后正赶上南陵原的天乞节,家家户户都会做花灯驱邪祈福,今年本就不顺、为了迎接鹿家更是盛大,可有热闹可以瞧呢。”
在孤岛上长大的沈桐儿最抵挡不了的诱惑就是热闹二字,她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嗯,我本来也没急着要回家。”
——
所谓天乞节原是南方琼州山民的节日,起初是为了祈祷丰收、送走夏瘟而流传开来,后因多与中原通货接触,才变得丰富多彩、盛大迷人了起来。
节日当夜的山中小镇,似乎又重回旧梦。
满街烛龙、遍河火莲。
灯火阑珊深处、尽是才子佳人。
他们薄衣香汗的荒唐,瞬间抹去了尚未远离的死别之伤。
还是快乐点好啊——租了小舟沿岸参观的沈桐儿如是想着,她手里举着个荷叶,身后背着个鸟笼,看着格外显眼,来来去去的老百姓们或是侧目好奇,或是拱手相谢,顺势赠予她不少糕点。
桐儿吃得肚子溜圆,忍不住偷偷打了个嗝,又开始担心起消失了的小白。
谁晓得木舟刚飘过一个船洞,她的脑袋忽然被个草编球砸到,不由气得仰头喊道:“谁呀,掉到我船上就归我了!”
没想话音刚落,却见丢球的竟是位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那俊秀眉目当真如画传情,高挑的身影一下子就遮住身后繁华如锦,让所有的光都化作唇边笑意,如嘉树静立于桥边。
方才喧哗的天地瞬间静寂无比。
沈桐儿的心性多半还像孩子,至少在这刻之前,她是从不对男子另眼相待的。
然而世事实难预料,正如在遇见小白之前,她也没想过自己希望养一只鸟。
无论如何,看呆了的小姑娘忽然变得羞涩起来,好庆幸自己听话穿上了羽夕做的新衣服,拿着球翩然飞身上桥,故作礼貌地将其交还回去:“哥哥,你的东西掉了。”
那俊俏的公子本就在瞧着她笑,看到桐儿这副模样,全然失控地继续莞尔,笑意愈深。
沈桐儿这才想起自己还举着个傻傻的荷叶,赶紧藏在身后,主动问道:“你、你是南陵人吗?你也来看灯吗?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公子依然不做声。
沈桐儿平日里吵架闲聊都很欢腾,这时却破天荒开始想不出话题,只好厚脸皮地邀请:“现在还早,哥哥你要不要去前面猜猜灯谜呀?”
公子明亮的眸子露出无奈之色,终于叹息:“桐儿,你平日见到陌生男子,都会如此吗?”
好动听、但是好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比起一只漂亮的鸟,显然更适合一个好看的人……
正暗自打着小算盘的沈桐儿顿时呆滞,张大眼睛回视了好久,才发出涵义不明的惊疑:“……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