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枝回首看斗嘴的两人,不禁怅惋,同一批人,同样的欢声笑语,甚至类似的动作,不同的是时过境迁,心境不同,年纪长了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她记得那天也是个华灯初上的时刻,他抓着她的手迎着风奔跑在夜色里,夏日的夜格外闷热,拥挤的车厢里满是汗臭的味道,头顶上的空调呼呼吹了几下便欣然升天,飞往西方世界。周游叶在公交的门口站着,两条精瘦的胳膊搭在护栏上,为她圈出一个安全的范围。
“岑枝是吧,我怎么不记得我和你在同一个班。”他丝毫没有察觉到二人尴尬的氛围,反倒觉得轻松自在。
岑枝头垂首盯着自己的帆布鞋,鞋面泛黄,边角上沾了一丝泥垢,而他脚下的耐克运动鞋崭新无比。
她静了静,讲,“现在记得就可以了。”
“呲,现在当然记得。不过,你的这个刘海是不是太长了啊,你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他低头作势要凑近她,瞧瞧她到底长什么样子,而她似是受到惊吓,猛地偏过脑袋,一头撞在玻璃门上。
周游叶唏嘘,“躲什么躲。”
岑枝缄默,想离着他更远的距离,却发现空间已没有多余的地方能让她挪动一下身体,动弹不得。
“省省力气吧,再动我就松手不管你了。”
她“噢”了一声,放弃挣扎。
公交一路晃晃悠悠地行驶着,她都只是维持着一个动作,脑袋歪在玻璃门上苦思冥想。
大概是托了宋滕的运气,她才得到个机会能同这么一群优秀的发光体出去游玩,还是逃课游玩。她从小到现在可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情,对,对于她来说,出格的事情。她以往的十几年人生,最远出过的门也不过是从家里到学校,十几公里的距离,做客车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哪像他们的这一群优秀的发光体,干过不少大胆的事情。
“岑枝是吧,你和宋滕关系很好?”
公交颠簸了一下,把她的话也给颠散了,“同桌关系。”
“哦哦,你以前有去过那里旅游过吗?”
“没。”
“哪里也没有?”
“家附近的双峰山,算吗?”
他笑了,“那还真不算,你这人生过得真没意思。”
是啊,她的人生过得没意思,碌碌无为,要好的成绩没有好的成绩,论相貌也比不过他们这一群体中的任何女性,所以才说,一群帅哥美女们的聚会,她去凑什么热闹。
真是给人当笑话。
忽地,公交报名下一站是火车站,岑枝透过玻璃门去看微微亮起红灯,显示着“江城火车站”几个字样的标示牌,顿时产生一股退缩之意。
她揪了揪周游叶的衣袖,侧头不去看他的眼睛,“马上就要到模拟考了,我还有很多卷子没写,还是不去了。”
周游叶云淡风轻,“只是模拟考,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平常做好巩固和复习就好。”
她坚持,“我不去了。”
她笨,脑袋不开窍,就算是普通的模拟考,也得花上大工夫,哪像他们的高智商,轻轻松松就能搞定。
“哎,我说你,怎么这么拧巴,你非要这样的话,那就在路上写卷子好了,反正大家都在,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
说着说着他的脸也拉了下来,不给她好脸色看。等到公交到站了,他立马松手从公交上跳下来,与大队人马汇合,不再理会她的自言自语。
宋滕见她来了,心中松了一口气,上前几步过来接她的书包,“舍得出来了?”
岑枝露出一个干瘪的笑,“还是你逼的。”
他叹气,“多出来走走好,免得一个人,怪孤零的。”
她还是觉得尴尬,“真的挺尴尬的,我也就和你熟。”
和其他的几个人,就算是同在一个宿舍的室友,目前关系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好不到哪里去。
她真是脑子灌了铅水,才傻不愣登地跟着周游叶跑了出来。
宋滕摸摸她的脑袋,“你需要休息,老是埋头写作业,小心哪一天就把自己给写傻了。”
如此亲密的动作,令岑枝心神恍惚,她抬眸去看他那张隽秀的脸,他的眼眸里总是装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好似无情又有情。
她退后一步,又盯着自己脚下的帆布鞋,“我本来就很傻。”
怎么努力都达不到自己想要的高度,无法和一些人并肩站在一起,怎么努力都只有难过穿膛而过。
宋滕愣了一下,故作自然的收了手,笑说:“逗你玩呢,走,要检票了,我们快进站。”
她跟着后面,磨磨蹭蹭,盘算着还是跑掉算了。
宋滕却是紧紧抓着她,生怕她跑掉,“我也没出过省,生平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心里总觉得很稀奇,人生中第一次旅游,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寻找不一样的自己。”
他的手攥得那样紧,生怕他一个松手,她就会跑掉。
岑枝不再挣扎,她敛眸,“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
她摇摇头,没有继续问下去。她其实害怕,害怕和这样一群人在一起,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好自己。
她转眼凝视着前方的背影,周游叶的身姿挺拔,即使是十七岁的年纪,在人群中还是拔尖的,相当引人注意。她就那样看着他的背影,距离着她越来越远。
她头一次听闻到周游叶的消息是什么时候来着?
也是个炎热焦躁的夏天,屋外的蝉鸣一声赛过一声,她躺在竹床上看中央一台播放最新的关于奥运会上的情况——中国位于首金位置,51枚金牌,32枚银牌……
她吮吸着冰棍,啪啪鼓掌的同时,拿起遥控器换了台。
本地的电视台,正在采访江城的中考状元,她无意中瞥了眼,记住了被采访的那个人的名字——周游叶,2008年江城中考状元,总分640。
真是厉害的人,她当时这样想,如果以后遇到了这么优秀的人,定然会是绕远路走,但是会在心里默默地将他当做前进的方向与动力。出乎意料,她还真和他在同一所高中的同一个班级,可惜交情少得可怜。
也是怪她波澜不惊,沉闷的性子。
“看得这么专注,喜欢他?”宋滕一针见血,打破二人间的静默。
“你怎么不说我喜欢你?”她无语地望着他。
“我倒是想,可惜我俩好像不合适。”
“我也这么觉得。”
宋滕乐呵了,“你倒还挺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不然呢,能让你吃亏上当的时刻少。”
宋滕摸着后脑勺,拎着包挤进车门里,“我俩这谈话好像怎么像老头老太太似的,没一点儿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
岑枝在后面推他,也是喘着气,“你还知道你自己像个小老头啊,总是老成持重的。”
“你不也一样。”
“生活所迫,没办法。”
“又开始了,我说岑枝……”
欲言又止的话里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岑枝将他推进去后,自己也跟着挤进来,“还有什么想说的?”
哐当哐当,窗外的景色疾速掠过,昏暗的灯光一点一点流入逼仄的车厢内。宋滕的嘴一张一合,或轻或重的声音被光影切碎,模糊地落入她的耳中。
“岑枝,宋滕,在哪儿呢,怎么没见着你们的人影?”
忽如其来的声音结束了他们的这场对话。
*
买的是硬卧,可惜岑枝来得晚,最后一张卧铺早被人抢了,就连硬座都剩下一个。好在周游叶机智,抢先占领了一个床头旁的座位,就是等着岑枝来了给她用的。
“只能先勉强一下你了,女生那边挤不下,坐着总比站着好,还有小桌子给你写作业用呢。”
说话的最后语气变得有些刻意,又有些无奈。
岑枝态度良好,“谢谢。”
周游叶挥手,“别这么客气,都是同学。宋滕,你也过来休息吧。”
宋滕眉头微蹙,“不然把我的卧铺让出来给岑枝吧?”
周游叶耸肩,“行啊,无所谓,反正我是要睡觉了。晚安。”
话落,他倒头便睡,不再理会纠结的一男一女,才没兴趣呢。
岑枝见状,偷偷踹了一脚宋滕,“你去睡,我是真的要写作业,还不困。”
“真的?”
“真的,比真金白银都还真,宋少爷就趁早歇息去吧,不影响你休息了。”
“不不不,还是你上去吧。”
岑枝又踹了他一脚,故意把声音压低,“行行好,给我节约时间。”
宋滕没辙,任由她去了。
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轰隆隆的雷声从远方蔓延而来,玻璃窗上挂满了雨滴,空调的温度在这时变得有些冷,小腿冻得发疼。
她抖了抖腿,拿笔继续订正上周的考试卷。
“把腿盖着,以后得了风湿可别找我。”眼前一黑,一件黑色的外套挂在她的脑袋上,遮住她的视线。
“我吵到你了?”岑枝扒下衣服,直直地望着他,一脸不爽的表情,活像谁欠了他一百万似的。
“烦不烦,让你盖着就盖着,不然等着冻死吧。”
他起身,抱着双臂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途中路过她旁边,睨了眼她正在做的卷子,脸上表情顿时难以言喻。
“多做一些基础练习题,一个劲儿死磕卷子到头来好不到哪里去,只会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扔下这么一句话,他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走向洗手间。
岑枝攥着衣袖,嘴角紧抿,脸色发白,她盯着自己的卷子上红笔写上的分数,皆是七八十分。
“还在原地打转,这些题都不懂?”绕了一圈,洗了把脸的周游叶回来时,见她还在跟物理卷子死磕,忍不住抢过笔来,“这些题套公式总会了吧,速度、加速度、匀速。”
他刷刷几下,在卷子上画上点睛之笔,随后交给她。
岑枝刚接过卷子,他又去拿另外的数学卷子看,一边看一边皱眉。
她余光划过去偷偷瞅他在卷子上写什么,只见他手中的笔尖在卷面上写着流利飞扬的字,唰唰的笔声混合着雨声在静谧的夜里的歌唱,而他认真的样子格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