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 不知不觉, 又到了新年大初一的时候了。一大清早,林氏姐妹便起身, 预备跟着贾母去清虚观打醮。害怕那清虚观里诸事不便,丫鬟们更是天不亮就起身了, 忙着收拾要带出门的各种用具。拾掇完毕之后,黛玉带着碧云秋萍, 黛玉带着景深慕隐,一起出了梨香院的大门, 朝着府外行去。
荣国府的大门外面,早早的备好了各种不同的车轿, 供出去打醮的众人乘坐。不多时众人齐聚, 空气里弥漫着脂粉的香味, 各种首饰闪闪烁烁。贾母与薛姨妈等人坐了轿子, 姑娘们坐了马车, 跟随的丫鬟婆子也有马车乘坐。一行车马迤逦出了荣宁街,朝着清虚观而去。到了观门前, 早有道士们站在门外路边相迎, 恭恭敬敬的将贾府诸人请了进去。进入观中,便有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被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的张道士笑呵呵的迎了上来,口中呼着无量寿佛,给贾母请安。说了一阵子话之后,他便言道贾宝玉极似当年的国公爷, 说着便哭了起来,引得贾母等人也跟着垂泪。说到贾宝玉,张道士便又说到了他的亲事之上。贾母便答道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话,又说他娶媳妇不在乎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得上便好。便是那家子贫穷,不过给几两银子就好,只要心性模样难得。贾宝玉听着这些话,站在旁边一语不发。薛宝钗站在薛姨妈身旁,脸色隐隐有些泛青。藏在袖子里的手握得紧紧的,指甲都陷进了皮肉之中。
竟这般羞辱人!
虽然一直没有说开,但是如今几乎谁都知道。他们薛家一直住在贾府不走,便是冲着那金玉良缘来的。而现在贾母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只差直说宁可娶个穷家子小户的女儿,也不要她薛宝钗。还说什么只要心性模样难得,难道她薛宝钗的心性模样儿就比谁差了吗?若不是因为父亲去世,哥哥又撑不起家业,她哪里至于如此做小伏低?越想,薛宝钗心里就越是难受,几乎难以维持平静的模样。
这边薛宝钗心里暗恨不已,那边张道士又请下了贾宝玉随身佩戴的那块宝玉出去给其他道士们看。回来之后,手里托盘中除了那块宝玉,还多了许多配饰,金玉皆有。回到楼上等开戏的时候,众人随手赏玩起那些配饰来。贾宝玉别的都不在乎,唯独偷偷藏起了一只金麒麟。薛宝钗记得史湘云也有这么一只金麒麟,只是比这个要稍小一些。贾宝玉藏起这只金麒麟,肯定是为了史湘云。这么一想,薛宝钗又是一阵气闷。只觉得今日,真是事事不顺心。
不久之后,戏台子之上彩袖飘飞,鼓锣喧天,开始唱了起来。林慧玉一直不怎么喜欢听戏,此时闻着周围浓重的脂粉气,还有观中自带的香烟气息,不觉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她微微探身对坐在旁边的黛玉说道:“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出去透透气。”
黛玉闻言看过来,眼带关心:“要不要紧?”
慧玉挤出一丝笑来,道:“没事,只是心里闷得慌,出去透透气就好了。”
起身离开座位,悄然无声的走下了楼,林慧玉朝着观中一片小花园走了过去。此时天气寒冷,并无花木可赏,只不过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罢了。一路慢慢的走着,来到一口小池塘旁边之时,林慧玉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林大姑娘。”
林慧玉闻言抬眼看去,却见旁边树叶凋零殆尽的林子里面,绕出一个人来。他长身玉立,面容俊美,一双凤眼潋滟深沉,不是温雅是谁?此时他只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衣,肩上披着黑色狐氅。这样低调的穿着,却亮眼得像是冬日暖阳一般。温雅冲着林慧玉微笑,慢慢的说道:“好久不见。”
“温大人,你怎会在此?”林慧玉微微有些诧异。
温雅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慧玉,那眼神甚至有一些贪婪:“为了来见你。”
林慧玉不解:“你是说,你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了?——若是我不出来呢?”
温雅闻言笑了,道:“我也只是想要碰碰运气,幸好,我的运气还不错。”此时林慧玉方才注意到,他肩上狐氅的毛尖儿都有些被冻住了。想来,他一定在树林里呆了很久。心里忽然涌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微酸微甜,她忍不住问道:“你找我,莫非有什么事吗?”
“没有事,只是,好久没有见过你了……”我很想念你,他将这五个字咽了下去,只专注的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连眼都舍不得眨一眨。林慧玉也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两人对视了许久,温雅才又开口说道:“恐怕,你是嫁不成文琦瑛了。”
没想到温雅竟然直呼三皇子的名讳,林慧玉不禁一愣,随即便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皇上不允。”温雅很是干净利落的说了四个字,而后又道:“其实皇上始终未曾应承,但是文琦瑛一直在争取着。如今我看着,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了这话,林慧玉还是禁不住心里一沉,眼神黯淡了下去。温雅看着她,又道:“……如果,是我先遇到你,你会不会——”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远处传来秋萍的声音,在喊着:“大姑娘,大姑娘,你在哪里,老太太那边叫人了……”
林慧玉抬起眼来,道:“我得走了。”
温雅点头:“好。”顿了顿,他又道:“那次金平县主害你的仇,我已经替你报了,她再不敢对你如何。”
林慧玉闻言又是一愣,道:“你做了什么?”话语刚落,便见秋萍从小路的另一边急急的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啊,老太太找你呢!”
“我这就去。”林慧玉看向秋萍回答道,等她再回头朝温雅那边看去,却只看到了一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缓缓而落,那人已经不见了。
一阵寒风吹过,呜呜咽咽。莫名的,林慧玉感到十分的萧瑟落寞。
冬去春来,花落了又再开。世间之事,总是如此循环往复。转眼间,又到了盛夏之时。这一日,贾宝玉穿着清凉的绛红色丝绸夏衫,背着手儿在府里溜达起来。自从看了茗烟给他找来的闲书之后,他便常常觉得憋闷得慌。这种憋闷,又有别于从前那种闲的发慌的憋闷。其中趣味与苦恼,自有人知。
怀着这样的情绪,贾宝玉来到了王夫人房中。只见几个丫鬟手里拿着针线,都在打盹儿呢。王夫人在屋里凉榻上歪着,旁边坐着金钏儿,微闭着眼睛乱晃,眼看也要睡着了。贾宝玉便走过去悄悄晃了晃她耳朵上戴着的金灯笼坠子,金钏儿睁眼看向他,笑着摆手让他出去。贾宝玉见她香腮带赤,眼波妩媚,哪里舍得离开,便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掏出一枚香雪润津丹来,塞进她嘴里。金钏儿此时又闭上了眼,也不再次睁开,便将那丹丸含了。见她香舌微吐,贾宝玉不由得悄悄咽了一口唾沫,拉住她的手轻声说道:“好姐姐,我向太太讨了你去,可好?”
金钏儿闻言睁开眼,笑着向他摇了摇头,道:“别在这里歪缠了,我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去东院那边,拿环哥儿和彩云那丫头去。”
宝玉笑道:“管他们怎的,我只要守着你。”
金钏儿还没答话,却见原本闭眼睡着的王夫人忽然睁开眼,恶狠狠的看向金钏儿。金钏儿见状唬了一跳,正要跪下请罪,便被王夫人狠狠扇了一个嘴巴子。只听王夫人厉声喝道:“好个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儿,就是被你们这起子贱/人给勾引坏的!”
金钏儿此时忙跪了下去,捂着被打出了指痕的脸颊,一声儿不敢言语。而贾宝玉早在王夫人睁眼喝骂的时候,便一溜烟的跑掉了,完全没有要替金钏儿求求情的意思。这边王夫人一反平时那慈眉善目的形象,无论金钏儿怎么苦苦哀求,还是将金钏儿撵了出去。对于她们这种大丫鬟来讲,被主子撵出去,便是名声尽失,再找不到好人家,无异于断了她的生路。金钏儿离开王夫人的屋子之后,又被家人责骂了一番。如此,更是雪上加霜。
贾府后院的僻静地方,有一口深井。此处常被贾府下人说闹鬼,平日里人迹罕至。而此时,却有一位俏丽的年轻女子,眼神呆滞,脸带泪痕,走到了此处来。她来到井边,木呆呆的歪倒在地,扶着井口往里面看去。此井不知道到底有多深,望之幽深黢黑,仿佛不见底。看着眼前这一汪绝望的井水,金钏儿的眼泪更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落下,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没想到,今日我竟要步了可人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