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惜春这意有所指的话, 探春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四妹妹, 你——”



    惜春毫不放松的说道：“难道我说错了？”



    探春挤着一脸的僵笑，不回答又不好, 回答又不知道回答什么，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这时宝钗插言道：“知道你们姐妹感情好, 要互相打趣且等一会子吧，现在, 还是说我哥哥的婚事要紧。”说完，她微笑着看向探春, 探春也回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



    王夫人端着一脸和善的笑，看向沉吟不语的贾母, 道：“老太太, 我看这门婚事再好不过了, 想必宫里的娘娘也是满意的。等到大喜之日那一天, 我们奏请娘娘赐下婚赏, 岂不极有面子？亲上加亲，福气盈门啊！”



    听了王夫人的话, 一直没有开口的黛玉忍不住说道：“二舅母这话怎么说, 如何能是亲上加亲呢？薛家是二舅母的亲戚，与我们林家，却不算什么亲戚。”



    王夫人闻言脸上一僵，但她毕竟不是探春，立即就缓了过来，笑道：“二姑娘说的是, 我一时想岔了。想着你们一起在这府里住了这么些年，不是亲戚，胜似亲戚。——老太太，这门婚事，您意下如何呢？”见老太太有所意动的模样，她赶紧又加了一把火，说道：“老太太，虽然我们都疼爱大姑娘，有时候连我们自家的姑娘都要靠后了。而两位侄女儿确实也是可人疼的，府里上上下下谁人不赞？可是，媳妇也要说句实话，大姑娘的亲事，委实是件难事。从来大户人家相看媳妇，讲究个五不娶。谓之逆家子不娶，乱家子不娶，世有刑人不娶，世有恶疾不娶，丧母长女不娶。大姑娘样样都好，奈何身在这五不娶之中呢？想要在这京城里寻到一门合适的亲事，何其难也？如今薛家诚心来提亲，知根知底的人家，绝不会亏待了大姑娘，真是难得的好事。老太太，何不今日就定下来？”



    贾母听了王夫人这一席话，十分意动了。她缓缓的开口说道：“我瞧着，倒也是不错的一门亲。”说着，她看向林氏姐妹，见黛玉一脸愤恨，慧玉一脸平静，暗自叹了一口气，又道：“慧玉啊，依我老婆子看，薛家却是极有诚意的。蟠儿那孩子素有些不大好的名声，但是孩子年轻，哪里能不犯错呢？况且人言亦不可尽信。等到有了些年岁了，自然也就懂事了。所以——”



    听着贾老太太说的话，王夫人垂下眼去，藏住眼里一丝得色。薛姨妈满脸慈爱的微笑，爱不释手一般的看着林慧玉，那神情令得林氏姐妹有种想吐的感觉。薛宝钗也是一脸的端庄笑容，像看着自家亲姐妹一样的看着林慧玉。贾迎春无意间瞥见了她的微笑，竟硬生生打了个寒颤。贾探春之前受了惜春的挤兑，此时沉默的坐在椅子上，嘴角微翘。只有贾惜春一脸的冷色，眼中露出怜悯的神情。慧玉沉着冷静的端坐着，将众人的神情一一看在眼底，心里暗暗冷笑。就在贾母要应承下这门亲事的时候，忽然一个婆子匆匆跑了过来，大声回禀道：“老太太，老太太，宫里来人了，叫去接旨呢！”



    “什么？为何之前我们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莫非，是关于娘娘的旨意？”众人从座位上站起来，除了林氏姐妹，俱是一脸的惊容。最后还是贾母很快的冷静下来，干咳了一声后说道：“走吧，前去接旨。”



    这时那婆子喘着气，又道：“老太太，传旨的公公说了，叫林家两位姑娘也去呢！”



    这又是为何？不是传给贾家的旨意吗，为何又特意叫林家的人过去？众人闻言都齐齐看向林氏姐妹，贾母开口问林慧玉道：“慧玉，你可知所为何事？”



    林慧玉垂下眼眸，道：“慧玉不知。”



    贾母看着林慧玉冰雪也似的模样，直觉她没有说实话，但此时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了，她领头朝外面走去，口中说道：“走吧，等会子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众人都迈步跟上贾母，各自心里暗自思忖着。薛宝钗落后一步，走在慧玉身边，看了看她平静漠然的眼神，忽然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说起这次向林慧玉提亲的事，还是她的主意。原因一是为了林家的财产，即使林慧玉只得三成，却也不少了。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觉得以林慧玉这个人的性子和手段，能够管住自家不成器的哥哥。虽然这样做有些对不起林慧玉，但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吗？原本她心里觉得此事有七成的把握，但是现在看着林慧玉的神情，她忽然不那么确定了。……也许这件事，她做错了。薛宝钗的心里，无端端的生出这么一个想法来。



    众人匆匆赶到了前厅，刚一迈步走进门，便看见一位眼生的太监，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贾母走上前，面带微笑说道：“这位内监看来有些眼生，想来今日是头一回见吧。”



    那太监见是贾母上前说话了，便站起身来施礼道：“见过老太君了。”



    贾母忙道：“不敢不敢，请问这位公公，尊姓大名？”



    那太监道：“贱名恐污了老太君的耳朵，好了，今日杂家是来府上传旨的。先巡盐御史林如海膝下林氏慧玉，林氏黛玉，接旨——”



    闻言，早有准备的慧玉和黛玉立即跪了下去。太监走上前来，缓缓展开手里的明黄卷轴，开始念诵起来。华丽规整的四六骈文，听得众人头晕脑胀。末了，只听那太监高声唱诵道：“今封林氏慧玉为县主，林氏黛玉为乡君，赐冠服。钦此！”念完，他阖上圣旨，双手递给林慧玉，和善的笑道：“县主，乡君，请接旨吧。”



    林慧玉和林黛玉山呼万岁，跪拜之后恭恭敬敬的接了圣旨。此时跟在那太监身后的两个小太监捧上两人各自的冠服来。两个捧盒之中，金翠辉煌。县主的冠服是珠翠三翟冠，丹矾红大衫，深青纻丝金绣孔雀褙子、金绣练鹊文霞帔。乡君的冠服次一等，但是也极其华贵耀眼。站在一旁的贾探春看着那两套代表着尊贵身份的衣装，恨得眼睛里几乎滴出血来。凭什么？凭什么？只不过是一对父母双亡的失怙姐妹而已，怎么就被皇帝陛下封了县主和乡君呢？她贾探春聪敏端慧，样样比人强，可是到如今都还不得不陪着小心讨嫡母的欢心，只为了一个较好的前程。她们林氏姐妹什么都不用做，就凭着父辈的荫蔽，就能得到她想都不敢想的尊贵身份。凭什么？凭什么？难道出身差了别人一步，就得一直看着别人的背影吗？可她林慧玉，不也跟自己一样，只是一个庶女吗？苍天不公啊！



    站在贾探春身边的薛宝钗，面上依旧带着端庄微笑，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商户之女啊，商户之女啊！这个她努力想要忘记却不得不一直背负着的身份，如今又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样笼罩了她。原本她觉得自己比林氏姐妹要强得多，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正视起自己商户之女这个可憎的身份了。林氏姐妹是官家女儿，所以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尊贵的身份。可她薛宝钗呢？就连想要进宫当个宫女都不成。她雪白的牙齿暗暗的咬紧了，只觉得喉头几乎要涌上一口鲜血来。



    薛宝钗和贾探春都如此了，更别提王夫人和薛姨妈了。此时那两套耀目的县主乡君冠服，闪烁着的光辉仿佛在嘲笑着她们之前向林慧玉提亲的可笑行为。王氏两姐妹的脸色极其相似，都是一阵青一阵白，难看得像是见了鬼一样。就连贾母，心里也是不高兴的。此时的这道圣旨，彻底宣告了她想要将宝玉黛玉凑成一对的想法完全不可能了。贾宝玉虽然几乎得到了她全部的疼爱，她也相信他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可是他目前的身份，毕竟还只是一个五品官儿的次子而已，哪里配得上皇帝陛下亲封的乡君？可惜，云丫头也定亲了。难道，真的只能妥协，娶那位商户女儿了吗？不，不可以！她的宝玉，当今贵妃娘娘的亲弟，含玉而生的宝贝蛋儿，怎可以娶一个身份如此低贱的女子？看来，她得好生斟酌了……



    现在在这屋子里，唯一真心为林氏姐妹高兴的，恐怕就只有贾惜春了。等传旨的太监离开之后，她第一个走上前来，笑着对林氏姐妹施礼道：“见过县主，见过乡君。如今可好了，县主姐姐的婚事，再也不成问题了。即便有什么五不娶的规矩，但是县主的身份，足以抵消这个规矩了。恭喜林姐姐！”



    林慧玉握住贾惜春的手，阻止了她施礼的动作，笑道：“咱们姐妹平日里是怎么相处的，以后还是怎么相处，不要在意那些个虚头巴脑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