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鲜血在天墉城开出了一朵巨大而艳丽的花,仿佛一轮红日,又仿佛滴血的天鸡之冠。
洞天壶终于不再奔涌灵力时,周重璧和路芬芳两个已经双双倒在血泊中。李靖拄着剑跪在地上,看着头顶流血的天空,只盼望着下一场滂沱大雨,把身周的一切都冲散干净。
满地各色药草就在血升腾的瞬间枯萎,迅速退缩为一只只小巧玲珑的草精,蹦跶到路芬芳身边来,施展神通为他们两个治疗。鹿活草精蹦跳着说道:“伤得好重,伤得好重!救不了了,救不了了!”
这时正是捕捉周、路二人的最佳时机,但李靖也受伤不轻,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正在这时,李君盼远远得跑过来,嘴里喊道:“爹爹,你没事吧!”
李君盼扔了宝剑,扑过来扶住李靖给他搭脉。李靖却紧紧攥住李君盼的手道:“君盼,你……你快替我捆了这两个人!”
“爹爹呀。”看着两个人都已经战得支离破碎,李君盼心里真的是不好受,她劝道,“他们……他们已然是不活了,还是放他们走吧!”
“你混账!”李靖本想扇李君盼一耳光,无奈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只是轻轻推开她,低声骂道,“我李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爹爹……”李君盼低泣道,“爹爹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一个结局;周师叔逃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受到教训了,你就饶了他吧!”
李靖听到这个“饶”字,方醒转过神来,忽然扑过去揪起周重璧的衣领使劲摇晃:“周重璧,今天是你输了!你服不服?服不服!”
周重璧没有回话,李靖的手却像触电似的,一下子松了:他这时抓起来的,究竟是曾经铜头铁臂的师弟,还是一把干枯轻飘的稻草?
他几乎吓得瘫坐在地。他不敢相信,他等了多少年,恨了多少年,追杀了多少年的师弟——竟然真的死了。
就这样死了?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我……我几时允许你就这样窝囊得死掉!你就这么点力量么?你气死了师父和师娘,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天墉城,这会儿你也想走了?没有那么容易!
“人呢?人都哪里去了!你们还不——给我擒了周重璧,投入镇妖狱!”李靖捶地大喊,才有几个弟子急忙奔来,正是薄楚言、季楚夕、赵楚恒三个。
他们三个见到周重璧和路芬芳如此,都是惊咤不已。薄楚言抱拳道:“侍剑师叔,他们伤得这样重,恐怕——坚持不了一时半刻,恐怕只有紫翠丹房能治了。”
“那就把人给我抬到紫翠峰去!”李靖狂咳了几声道,“救活了——我还要细细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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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翠丹房清音丹室的门是被天墉城那几个人给撞开的。清音刚扭过脸来,便被李君盼抱住了腿:“清音仙上,求你救救我路姐姐,救救周师叔!”
清音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从周重璧下山时起,他便埋头在丹室中准备各种伤药了。饶是如此,见到周、路二人的伤势,他仍是心惊肉跳唏嘘不已。他极力保持平静道:“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先出去吧。”
清音刚把两个人抬到榻上,心中万般绞痛,配药的手却没有丝毫颤抖。周重璧的伤情不必说,强行释放本来封印住的洞天壶真气,洞天壶已经碎在他体内了。
而路芬芳的伤势他却瞧不明白。她的胸口灼热,好像吞了口火炭卡在胸腹里似的。正踌躇间,一缕青烟忽然从她胸口飘出,落地化成一个白发童颜的男子来。
“阁下是……”清音这样问着,内心却已经有了猜测。伯服道:“我是珠丘丹炉之灵,伯服。”
清音心里一惊,拱手见了礼,又看看路芬芳,才点头道:“我原没指望他们俩还能活着回来,原来,都是因为你。想不到,想不到举世瞩目的珠丘丹炉竟在路芬芳这里。呵呵,她和周重璧还真是有缘。”
“孽缘。”伯服摇头道,“那蝮蛇就在我珠丘丹炉中,不知现在有了它,可否能救得周重璧的性命?”
清音听到如此消息,不禁慨然。若是能早一天得到蝮蛇,或许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但偏偏只在此刻!有些事情,来得早了是福,来得迟了哪怕一刻就是祸,这就是天命,有半点偏倚都是不行的!
“洞天壶整个碎在里面,我只怕回天乏术。”清音不知要花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话,因为他说没希望,那世上便再无人能给予希望,“周重璧尚且缓一缓,我先吊住他一口气想想办法。先救路芬芳吧。”
伯服心里暗愁,若是路芬芳先醒来,知道周重璧不好了,不知要怎样寻死觅活。清音又说道:“既然珠丘暂时降住了蝮蛇,那便先关着她吧,不碍事。若是放出来,又不知要生多少事端。”
伯服心想也是。他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不看着路芬芳实在难以放心。清音也是用尽了积年的好药,用尽了生平所学,不眠不休在路芬芳床前治了三天三夜。
到了第四天凌晨,他才打坐歇了一小会儿,推窗照见天上无星无月无云,只疑心自己掉进了无边的黑暗中。他思忖了一会儿,缓缓合上窗子,从内室柜子里找了一个盒子出来。
清音把盒子捧来,伯服也会意,两人便双双在路芬芳和周重璧病榻之间就地坐下。清音打开盖子,伯服就着月光看清了,那盒子里头是一枚冰蓝色的丹药。
“这是……”
“这是太微返灵丹。”清音有气无力,他双眼失神,仿佛看到的不是救命神药,而是毒药,“这丹药是我独家绝密,这辈子只练成了两颗。现在仅剩这一颗了。”
伯服也觉得钻心挖肺似的痛。清音接下来的话,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听下去。
“当时我试用了两千三百二十三份材料,终于成丹两颗。之后不久,我听说蓬莱派杀死了我的仇人,蝮蛇,李浮娅。”清音说道,“我恨极了她,不想她这么轻轻松松死掉,便用我千辛万苦才练成的一颗太微返灵丹,把她救活了,让她继续被钉在蓬莱水下,日夜饱尝削骨磨筋之痛。后来,她过了一百多年才终于活活疼死了。”
伯服不语,蓝色月光下,剩下的那枚丹药仿佛在微笑。
“我折磨够了她,心里却没觉得多么解恨,只觉得无限空虚。之后我尝试着继续炼制太微返灵丹,结果……呵呵,我走遍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必不可少的那一味三凰草。就是这样突然,绝世丹方仍在,但天下再无返灵丹了。”
“所以——世上只剩这一颗了?”
“我本来是想留着这颗药救周重璧的。所以这三天来,我一直想着别的法子救路芬芳。”清音说道,“但是……珠丘丹炉是路芬芳身体内最脆弱的地方,蝮蛇直接进入破坏,实在是……”
伯服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们两个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以眼神互为依靠。他们不敢相信,若是仅剩下他们自己,现下该会多么无助,多么难熬。
“一粒返灵丹只能救一人性命。”清音把那盒子放在地上,仿佛太沉重了,他捧不起来,“救谁,你来决定吧。”
但伯服听到的却是,杀谁,你来决定吧。
伯服很奇怪清音为什么把选择权给他。清音和路芬芳没有半点交情,对周重璧却爱逾生死。他完全可以悄悄把唯一的丹药给周重璧服下,然后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告诉伯服,路芬芳已经没救了,他尽力了。
但是他没有。他如果真的那样做,后果会是怎样的?周重璧活着,蝮蛇也抓到了,周重璧将会迎来属于他的完美大结局,一只脚都踏进仙门了。那也是清音乐见的。
他竟然把丹药推给伯服,让他做决定。伯服当然要救路芬芳了!
伯服心里很沉重,很迟疑。清音心里清楚,如果不救路芬芳,这个秘密迟早会被周重璧知道。到了那时,整个世界都不会再好了。
清音不忍心把周重璧心头最后一丝温暖都抹掉。他可以救他,但无权改变他的决定。
而伯服呢?选择救路芬芳不救周重璧,路芬芳若知道,也会发疯。但逝者已矣,千倍百倍的痛苦都要由活着那个人承受。
他明白了,救谁,杀谁,原来清音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他只是不想自己说出来,他不想亲自做出杀害朋友的决定,他说不出口,下不了手。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伯服又问了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
“天亮之前若不服丹,他们两个就都得死。”
太阳就快升起来了,又仿佛永远都不会升起来。伯服沉沉说道:“洞天壶已经碎了,但珠丘……珠丘仍在,不能不保全。就……就当是为了珠丘吧。”
伯服就这样,把自私自利不仁不义的罪名一概揽在了自己身上。持刀杀人的是他,或许清音会少几分内疚。
他们两个仍是这样对峙着,都是叱咤风云见过无数生死的人了,本以为自己超凡入圣无所不能,却不想此刻如此懦弱。伯服拍了拍清音的肩,捏起返灵丹,便向路芬芳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