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并不擅长经商,这一点江父是知道的。故而他令江雨把自己手中的产业全部卖掉,同时把上海的这套房子也出售。他知道他在这儿去世,这个地方无论是对于江母还是江雨都是一个伤心之地。那么这里恐怕会永久的封锁,故而与其让它闲置倒不如给它找个合适的地方,另一方面也能给江母他们留一笔财产,这足以让他们度过余生了。
父母总是担心自己的孩子有力所不及之处,总想着为他们打点好一切的一切,为他们铺好未来的路,使其不至于在荆棘之地走的太过艰难。无论孩子是多大,妇女们是多老,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江父知道,儿子虽然是有养活这一大家子的能力的。但江雨从前能够有富余,靠的不仅仅是自己教书的工钱,偶尔他也会写写诗歌文章或是小说什么的,一是兴趣使然,二则补足家用。实是一举两得之功。
江父熟知历史,从历史的经验教训上来看,他意识到乱世文辞多斐然,一到大一统的时代便有了种种限制,令人放不开手脚,而且更可怕的是有时还会翻翻旧账,让你寝食难安。像是秦皇汉武之世,苏东坡乌台诗案,再到什么大兴文字狱都让人不禁两股颤颤。他害怕自己的儿子也因其早年发表的文章小说诗歌获罪,虽然他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可以吃罪的地方,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他还是在心中提到让江雨封笔,不再发表文章小说什么的。在信中也是不止一次的提到并强调此时,后来的时光证明江父的确有先见之明的,江雨在建国后虽然封笔,但他毕竟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家,1943年出版的某一部短篇小说还是令他因此获罪。当他在一所偏远的干校被迫接受“洗澡”运动之时,他不仅一次的庆幸有这样一位明智的父亲,他虽然还是获了罪但之后的时光还是证明他还算是幸运的,至少比起某位写了《骆驼祥子》的大作家来说,当然这些在此时的江雨是无法预料的,算是后话。
当江雨听到解放军跨江作战之时,他还在自家花园里浇花。不要以为是什么珍贵的名花名草、珍惜物种。只是一种江雨还在家乡之时常见的野花罢了,只不过多年未曾听人提起,早已忘了名字,而江母年岁已大,指这话只说见过见过,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名字罢了。
像是菊花却又并非如菊花那般悠然淡雅,到有股子富贵气象。夕阳下的花色是微带些淡红的金黄色,丝丝花瓣细的如同雏菊一般却又不同于雏菊,是向四周发散开来的,直直四面八方,如同指着四方诸神或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天柱边的神兽。
这花儿在旁人眼中或许是名不见经传十分不起眼的,但江雨却十分喜欢。发现它是在一堵矮墙的墙角处,据江母后来说,这矮墙其实原是前任主人为自家的看门犬建的狗屋,至于是什么名贵的犬类江母就不得而知了。后来这家主人搬走便顺带也带着他们喜爱的小狗一同离开,这个狗屋也就荒废了下来,而江母他们买下这栋房子却基本上保留着原貌并未做太大的修改。
见这花时,正是清晨散步之时,偶然的发现令江雨十分惊喜,眼里透着无法掩盖的喜悦,这种喜悦如同回到家乡一般,是到了极点的。
细小的花瓣上还带着些清晨还未散开的露珠,落在其上显得十分精神。在之后的岁月里,江雨每每为其他名贵花种浇灌之时总会带着它,而它也没使任何一个人失望开的愈发艳丽。
报纸是玉秀早晨出门买菜时带回来的,她知道江雨喜欢看报纸,自从江父让他封笔以后,他似乎像是丢掉了什么似的,而看报纸、剪报变成了他寄托爱好的载体,尤其是剪报什么的,像是老年人喜爱的,他却做的十分顺手,不必那些常年干这事的人差多少。当然除了江雨自身,玉秀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曾经年轻求学之时的理想并没有就此搁置,她亦与江雨一样时刻关注着社会的动向。当然一方面也有被逼无奈之嫌,乱世之中,时局动荡为了生活好,他们就必须走好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为了保证时时不出错便必须紧紧的关注着。
玉秀还未推开门江雨便已经感受到了她心中的喜悦,她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深入眼底的笑容似乎也带动了周围的空气一齐跳跃、一齐共舞。而江雨似乎也受到了玉秀好心情的感染,不自知的跟着笑了起来,有时笑容的确是一种极具感染力的东西,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放下手中的洒水壶“什么事情啊这么开心?莫不是今日菜农便宜了几分钱?”江雨打趣到,她知道玉秀从不是那般庸俗的市民,她有自己的清高,不过打趣的话并不足以令玉秀生气。
平常无论有什么事玉秀总会保持应有的影响的,但这次不同直接挎着菜篮子走到江雨面前“来,你快来看看这儿。”指着手上的报纸递到江雨跟前。
江雨疑惑地望着玉秀,却同时视线也往着报纸上移去。不过须臾,江雨便高兴的一把抱住了玉秀,手里紧紧攥着报纸,阳光下,报纸的缝隙中透着“筹备建国的字样”。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终于等到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可以回去了。”江雨十分激动的重复着相同的话,像是回音的山谷,爽朗的笑声与说话声,传递到这所公寓的每一个小角落之中。
在清晨初生阳光的照耀之下,晨雾渐渐在温暖的阳光下散去,一切显得清朗自然。喜悦的分子如同跳动的音符,随着江雨爽朗的笑声在花瓣上、树枝间、空气之中,有节奏地跳动着,伸展着每一个音符奏出悦耳的乐声。这喜悦的声音自然会吸引到江母的到来,后面还跟着一串小尾巴像是在玩儿老鹰捉小鸡一样,一个接着一个。
“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说出来大家一起乐乐”许久未见如此欢快的笑声了,江母有些怀念,见儿子今日心情似乎大好便出口问问“我在里屋都听到你的笑声了,你看你把孩子们都给吵醒了,还这么早,看他们等下不闹腾起来有你好受的!”指着儿子,一副嗔怪的模样,像是在责怪他声音太大而惊扰了孩子们的美梦一般。
江母对几个孙子着实疼爱,凡事都要她亲自过手,闹得玉秀有时打趣觉得她才是孩子们的亲生母亲呢?
“娘,您快来看,快来看。”声音轻快,喜悦之情无语言表。
“什么呀?”虽然嘴上有些抱怨,但江母还是走向了儿子所在的位置,几个孩子也是叽叽喳喳地跟在奶奶身后。江南很是听母亲的话,几个弟弟妹妹在前面走着,自己也在后面跟的紧紧的,十分紧张的模样,生怕谁跑快了,摔倒了,嘴上也一直提醒着,像极了老妈子。玉秀看着虽然欣慰但依旧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只夸儿子是把带孩子的好手,打趣自家儿子说,以后媳妇儿一定不吃苦。
“你爹终于可以落叶归根了。”这是江母在看了报纸上的新闻后所说的一句话,随后紧紧地抓住报纸,脸埋在手里流下了心酸的眼泪。终于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家了,内心大喊着。
抹了一把眼泪,望着碧蓝清澈如水的天空,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天空中的云朵组成了自己丈夫的身影,脸上挂着久违的笑,是那样的自然深入眼底、透到心底。
“江雨,去多买几份今天的报纸,烧给你爸爸让他知道这个好消息,他可是一直都在盼着呢!”眼底含着泪,脸上却是笑意融融,是那样开心。
“是,我这就去。”江雨激动地回答母亲的话,仿佛也想通过呼喊的方式告诉父亲这个他一直期待的结果,告诉他战火终于结束了,他期盼的国家终于要建立了,未来在世界的东方将是一个强大伟大的祖国……
凡太过欣喜便容易出错,这不……
“江雨,拿钱,你还没带钱呢!”玉秀赶紧叫停,在家中江雨一般是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的,当然若是没有什么事情玉秀也不会带的。走到丈夫跟前,把方才自己买菜剩下的零钱先是塞到了丈夫手上,随后又从腕上的手包中取出一个椭圆的小布钱包,也不看到底有多少,抽出一把塞到江雨手上。又将江雨未扣好的衣扣扣好,将衣领弄的整整齐齐的。嘱咐着“这是大事情,要正衣冠。去吧!”说着又拽了拽有些发皱的衣角。
等到江雨离开,玉秀回过头来,院子里剩下的只有自己的几个孩子在种满花草的院子里肆意奔跑着、嬉闹着,而这满院的花花草草也精神抖擞的摇摆着,配合着孩子们口中的韵律。江母已不知踪迹,但玉秀是知道的,眼中匡着泪,脸上微微笑容,抬头望着二楼江母的卧室,久久——久久……
江母手中攥着报纸,慢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卧室之中,每一步都显得那般沉重,仿佛走过的是一个世纪。
本来江雨是打算将父亲的遗像挂在客厅的墙上,但江母不肯,只说江父生前最喜欢安静,最为讨厌的就是人多的地方,随后便将丈夫的遗像抱着回了自己睡的房间,放在快一人高的木柜上。江母觉得丈夫虽然已经去了,但她还是能感受到的,他的丈夫还在她身边,还在他们家中陪伴着、保护着他心系的一大家子。无论何时她回到卧房之中总会先摸摸相框,仿佛抚摸的不是冰冷透明的玻璃而是与她相伴多年的、她深爱的并且深爱着她的——自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