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屋,小丰的身子缩到被子之下,不停的发抖,嘴里发出如受伤的小兽一般“唔唔唔”的叫声。
江氏尖利的骂声每传来一次,那被底下身形的抖动便加剧几分。
李义山无神的双眼登时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沾湿了花白的胡须。一个箭步到床前,抱住在被子发抖的儿子,仰天大哭,“老天,我李义山究竟是做了什么孽,我二十年寒窗苦读,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如此境地?!”
猛然抹了一把泪,冲到门前哗拉一声,将门大开,指着院中仍然不停叫骂的江氏,“我这辈子做的最大错事就是将你这个泼妇娶进了门儿,你给我滚,滚,滚……我的一世清白都毁在你这个泼妇手里……”
说着,拎起门外的扫把向江氏冲了过去,“这体面尊严不要也罢,你给我滚回江家……”
李义山在江氏面前从来都是唯唯诺诺的模样,自嫁入李家六年来,从来只有江氏对他叫骂的份儿,何曾见过他这般癫狂的模样,江氏登时跳将起来,不甘示弱的拎了身旁打扫院子的大扫帚朝着李义山扑了过去,“好你个李义山,敢冲老娘发脾气,老娘嫁过来没过一天的好日子,你个窝囊废……”
李义山虽是个男子,但是连年的愁困,身子瘦得似是风一吹就倒,又是个读书人,若不是恼怒再加走头无路到极点,是断不会做出有辱斯文之事的。倒是江氏,身体本来就好,又在娘家养出那样泼辣的个性,手里的物件又趁手,两人你来我往没下,李义山便被这江氏的大扫帚打翻在地。
李义山狼狈不堪的坐在地上,哈哈大笑,那凄然悲怆的笑声,惊得街坊四邻的院门一阵的开合。
李义山止了笑声,摇摇晃晃的朝儿子的房门而去。
江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院门“砰”的一声合上。转身回了主屋。
鼓打三更,夜凉如水。
一弯清冷月牙静静的悬在西边天空,微弱朦胧的月色下的长丰县城,除了淇河北岸的翠香楼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大街小巷已是无人迹一片寂静。
偶尔一两声狗吠穿过参差不齐的屋脊,在夜空中远远地荡开,这夜,肃穆而悲凉。
好容易将痴儿小丰安抚下来,李义山木桩似的站在小院里举头望天,但见,浮云掩月月穿浮云,幽邃的夜空变幻不定。
一阵阵寒风吹来,将他宽大的半旧官袍吹得左右晃荡。
不知不觉,四更鼓已是隐隐传来。月牙西沉,已经在小院中站了一个时辰的李义山,此时已是万虑皆空。
方田清丈与江氏反应,这两者前后夹击,他已是,前无路可走,后无路可退。
他最后望了一眼幽邃夜空,回身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打开破旧的抽屉,从时面取出一个油纸包,那是他给儿子买的李子李家老铺子的麻饼和白切糕。
小心的取了一块白切糕,移了烛火,走到墙角,翻腾两下,寻出一个小小纸包——那是前不久他买来药耗子的鼠药。
李义山面目不悲不喜,小心的将鼠药倒在白切糕之上,又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伸手将他嘴里流出的诞水抹去。
转身出了房门,向堂屋而去。
昨日一通闹,江氏这一觉睡到天色大亮,伸手一摸,身边儿没人,被子也整整齐齐的叠着。以为李义山又睡在他那痴儿那里,翻身下床,欲趁着李义山去衙门前,再去将寄田的事儿吹吹风。
挑帘出了里间,猛然眼前出现一双大脚,再往上看,却是一个人影从房梁上直直的垂了下来。
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仰面跌倒,抢天哭地的嚎将起来。街坊四邻昨夜便被这李府的一通闹惊得不轻,一大早,江氏这一通哭嚎又一阵急切的院门开合声,不多时,李府院门外便聚了不少人。
此时江氏的悲切倒是发自内心的,李义山再窝囊,总归是个官儿,他这一寻短见,可让她以后怎么活?
而聚在外面的人也从江氏断断续续的哭嚎中得知这李义山李大人昨夜自寻了短见。
都惊了一跳,有人飞腿向衙门报信儿。
昨日,朱县令到驿站,岳行文与胡流风二人费了好些力气才将他说服说通,应了今日要将方田清丈之事知会长丰县衙众位大人。
这长丰衙门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衙,却五脏具全。除了前文提到的一县二丞二主簿二典史,还有设六房,分别是吏房、户房、粮科、礼房、匠科、马科,还有其它一些机构,比如工南科、工北科、兵南科、兵北科、刑南科、刑北科、铺长司、承发司、架阁库等等。虽然官职都不高,大多是九品或者从九品,也并非完全是科举士子出身,但这人多事便多,少不得坐提前知会一声,最好是能将这其中的道理讲明白。
虽然不能做到让这些人心甘情愿,但至少要保证不出大的乱子才行。
胡流风一面下楼一面道,“你说这朱起云不会回去睡一觉,今儿便改了主意罢?”
岳行文随在其身后,淡淡的摇了摇头,“不会。朱大人虽然有些优柔寡断,但轻重缓急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胡流风点点头,“如此甚好。”顿了顿又长叹一声,“今日去捣这马蜂窝,也不知会有个什么结果。”
岳行文轻笑一声,“捣了不就知道了?”
说话间,半夏和小鱼儿两人牵马过来,胡岳二人接过缰绳,翻身上门向长丰县衙而去。
跑去县衙报信儿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到了衙门口,冲着守门的衙役大声叫嚷,“官,官,官爷,渣子巷,渣子巷的李义山李大人上吊死了!”
“什么?你说谁死了?!”守门的衙役也是一惊。
“唉,是渣子巷的李义山李大人,昨儿夜里上吊死了!”那报信儿之人顺了口气,终于将话讲清楚了。
“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守门的衙役唬了一跳。
“昨儿夜里听见李大人和李夫人在院里大吵,好象还动了手……”
这人正说着,两顶小轿从南边一前一后行来,前面的轿子正是朱县令的,后面的则是钱主簿的。
那衙役阻止道,“你等等,知县大人和主簿大人来了,你亲自给跟知县大人说。”
说话间,两顶轿子已到门口。
朱县令扫了这几人一眼,“何事?”
那报信的儿连忙将李义山自尽的事儿又说了一遍。朱县令与钱主簿登时吸了一口凉气,相互对视,沉默不语。
片刻,钱主簿朝那人挥了挥手,“县令大人知道了,稍后派人去帮着安置灵堂,你先回去罢。”
上值的官员陆陆续续的都到了县衙,朱大人与钱主薄以及金主薄三人聚在知县值房中沉默不语。
李义山的死因,他们三人多少能猜出几分。
良久,金主簿起了身,“大人,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事儿还得想个法子压下去才是。”
朱县令眉头皱头,“压,怎么压?这还未开始便闹出了人命……”
钱主簿懊恼一拍桌子,“也怪我昨日多嘴,本是好意安他的心,却谁知……”
金主簿却摇了摇头,“钱大人不必自责。除非方田清丈不推行,否则这李义山李大人怕是早晚都有这一回。”
朱县令长叹,“昨儿专程与岳大人胡大人说了李义山的事。虽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但胡大人提出他们二人自掏腰包各出一百两银子,帮李大大先度一度难关……”
金主簿又是摇摇头,“大人,这等事儿如何开得了头?”
正说着,有人来报,户部的二位大人来了。
朱县令叹着起了身子,“先商量李义山这事如何办罢。”
“什么?死了?!”胡流风听朱县令三言两语的讲完,迅速收回他那副风流倜傥模样。
朱县令点点头,“二位大人正好来了,商议一下下步该如何办罢。”
岳行文从震惊之中回过神儿,“李大人寻短见的原由可有旁人知晓?另外,我们现在应该马上到李府,看看他是否留下遗言遗物。”
他这一说,这几人神情均是一震,金主簿沉思了片刻,转向朱县令,“以下官看,这事儿还不能瞒。大人最好是现在就将消息知会衙门内的各位大人,愈瞒愈招人注意。”
朱县令点点头,“你去知会一声罢。”转身朝另外几人道:“我们先行一步。”
这边几人向渣子巷而去。
那边李江匆匆的进了小侯爷的院子,小侯爷李谔正在院中舞剑,但见剑光四散,杀气腾腾,李江心中一叹,这是谁又一大早的又招了小侯爷?
可他的事儿却等不得,壮胆子叫了声:“爷,小的有急事禀报。”
一连叫了几声,李谔才停了身形,将剑式一收,“什么事?”
“长丰县衙主管户房的李义山死了!”
“谁?!”
“李义山!”
“不相干的人死活关我何事?!”李谔眉头轻皱,确认他不认得这号人,不悦冷哼。
“是沈公子派人来知会的。说这事儿兴许与方田清丈有关!”
李谔眉头又是一皱,半晌点点头,“你去盯着点,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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