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庸中午吃完面后,就默默离开,下午靠在树干上却是真的睡着了。
梦里晃动的全是罗琦,这个让他觉得新奇又有趣的小娘子,不娇气甚至带着一些男人的担当和勇气,世俗的眼光她可以不在乎,伦理的纲常面前她也不退让,那份敢于说不的勇气,让他自叹不如。
他梦见那个中午,那个背着包袱倔强决绝的离开贾氏的背影,像一把带毒的利刃,割开了他的世界,许多的如果,他不自禁的问自己,如果打开那道伤口,他会看见什么?
是曙光,还是,致命的毒液……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他侧头寻觅,才发现哪还有罗琦的身影。
欢欢又郁郁。
昨晚未眠的何止罗琦一个,贺子庸也是,想心事是其一,后半夜的意外来客则是其二。
半夜里,窗外突然传来三声轻微的叩击声,贺子庸反应了一下,才猛然坐起来。
支开窗子,一个黑衣人跳进来,向着贺子庸单膝跪下。
“九号参见少主。”
贺子庸打量了他一会儿才神情复杂的扶起他,黑衣人恭敬的低语,比了个双手合十的手势。
“那位传来消息,三个月后约您荥阳旧地,见上一面。”
贺子庸冷眼微嘲,“知道了。”
“九号告退。”
贺子庸久久的注视着夕阳,昨晚的九号很年轻,就像十几年前自己见过的那个九号一样年轻,只是如今,一个代号,两个人。
都说那个人最是念旧,便是如此吗?
初见时,他还是十岁孩童……转眼十几年不见音讯,这会儿怎么又想起来见他,贺子庸心里沉沉的,或许是他想多了,一切或许还是一如十几年前一样吧……
他从小生活在那个人画下的故事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如果……
他的心里飘过罗琦的背影,如果他也能像她一样……
真的可以吗?
贺子庸的心,就像他满屋子墙面上贴着的庸字,一会儿笔锋冷峻一会儿绵柔无力,最终他下了决心,眼睛亮亮的从袖子里摸出那张皱了的字条,浸着汗渍的墨迹斑斑点点,小小五个字,似有千金之重。
人喜则思陶。
接下来半个月,贺子庸殷勤了许多,虽然人前还是避讳着,可每天都是等她一起出门,就是一前一后的,中间保持隔了好长一段距离,看在他还知道来给当群众演员的份上,也理解他一个古人毕竟有些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
因为所以,反正是实在受不了一个高冷美人硬是每天挤出一脸表情包来,那感觉实在太诡异了,罗琦勉为其难结束冷战,懒得计较他了。
最重要的是,罗琦忙的走路都要带风了,生意红火的实在是出乎了想象。
坐不上桌子的,就在一边坐在石头上吃,反正都是汉子,没谁在意这些,甚至还有衣着光鲜的富家子来尝鲜,罗琦认出一个人,是富家子的随从,曾经在刘家闹过一次的中年壮汉。
这伙人,不像上一次来时的凶神恶煞,反倒是客气有礼的,她多看了那富家子一眼,面上有些浮肿眼角布满血丝,眼窝泛着乌,一看就是熬了不知道几天的夜,大唐朝有宵禁,能不分昼夜玩的地儿,也就那么几处。
摇摇头,她打开钱匣子看了一眼,最近的利润还是可以的,加油吧,罗琦。
徐老二家的生意也火了起来,同样是卖大饼的,这边有鸭汤喝自然不会去买别家的,有些等不及煮面的也都会先买个饼子垫垫饥,别个五家卖吃食就绿了脸,摊子上门可罗雀的,有些人还从赵七娘摊子上买了小菜,来这点清汤面的,气的老板想轰人。
晚霞还没烧红天宇,罗琦有卖光了存货,只好干等着西门杨家老汉来送鸭子。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每天这个时辰来送,顺便预定明天的鸭子数量,杨老汉每天跑一趟腿,罗琦答应现货现结,杨老汉自然愿意,小娘子嘴巴又甜,每日还给他备下温水解渴,乖巧的很,不过杨老汉也见识过罗琦挑刺的厉害,所以每次送来的鸭子个大体肥。
徐老二劝她扩大摊位,罗琦只答应却迟迟不做。
现在还是不要盲目扩张的好,等到一两个月大家新鲜劲过了,才能真正体现出生意的正常状况,到时候再做决定都不晚。
一边想一边在院子里炒鸭片,突然又觉得门外好像有人再往里偷窥,“谁?!”
门外寂静无声,罗琦拿着一根木棍慢慢的渡向门口,竖着耳朵听,从门缝里往外张望,也是什么也没有,这才小心的拉开一条缝,疑惑的张望了一会儿,巷子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总是隔三差五的出现错觉。”
她自言自语的关上门,继续回去炒鸭子,不远处的老树后面却冒出一条黑影。
贺子庸最近不禁白天卖东西上心了,还接了抄书的活计,每天睡得比罗琦都晚,她私下里问贺姨是不是急需钱,贺姨也是一头雾水,只说前几日贺子庸突然说家里东西旧了,该添置些新物什。
罗琦四下打量了一圈,都挺好的啊,还能用呢。
不过,一个男人,本来就该脚踏实地的活着,挺好的,她没把自己出现错觉这件事告诉他,是不想他分心,成熟的贺子庸比傲娇别扭的贺子庸,让她更踏实。
这天下午,趁着中午吃饭的人都散了,罗琦到布店扯了三匹布,一匹绛紫藏花的,两匹一大一小素青的,藏花的最贵,一匹就顶那两匹的价钱,总共花掉她三百文。
兴致勃勃的敲开了贺姨家的大门,贺姨看着扯着绛紫布围着她比量的罗琦,连连摆手,“太贵重了,小心拿放,赶紧卷好了退回去。”
“不要。”
“七娘听话,钱要节约着花,才能攒住。”
“七娘不这么认为,钱是赚来的不是攒的,再说,我也没乱花钱,我就是想孝敬孝敬您,要是您这一点愿望都不满足我,那我以后也没脸来了。”
罗琦知道贺姨是为自己好,可是观念的问题却不是一两句就能扭转的,贺姨拗不过罗琦收下了布,答应帮忙给十郎也缝一件,贾氏她是不指望的,看见布,准第一时间穿在自己身上的,剩下那一匹长的,罗琦只是拍拍没说话,贺姨掩着嘴笑,也不点破她。
罗琦这才红着脸松了口气,不就是感谢嘛,你紧张个什么劲,她自己腹诽。
贺子庸现在也学着放下身架,虽不为五斗米折腰,可还是要吃喝拉撒赚钱养家,特别是罗琦生意红火,刺激他赚的好像是有点少,只是一时他又拉不下脸来,只能干靠时间,多卖一个是一个,生意竟然也还真好了不少。
天色近黑的时候,他才到家,进门摘掉斗笠,理了理头发,才趁着贺姨不在院子里,纠结了一阵,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七娘,七娘。”
罗琦从晾晒的衣服后面转出来,提着灯,就看见贺子庸一脸拘谨的拿着一个盒子,跟扔烫手山药似得把盒子扔进罗琦怀里,眼巴巴的看着她。
盒子是小市里买首饰常见的长条盒,罗琦打开来一看,楞了一下,盒子里放的却是一根朴素的木簪子,仔细一看,虽然磨得很细,可形状……便知这做工是某人的‘拙作’。
莫名的,却比收到金簪子银簪子都要开心许多,真是没出息透了。
“喜欢……吗?”
“挺好看的。”
“那我帮你带上……试试?”
罗琦惊讶的瞪眼了眼,男女授受不清呀,贺子庸开窍了?
“我……我没有要唐突你的意思……我只是……”
“傻帽!”罗琦噗嗤一下笑了起来,把簪子递给贺子庸,他插了好几遍才把簪子插进了她光洁乌亮的发髻里。
好痛,头发都勾断好几根。
“好看吗?”罗琦不自禁的抬手抚簪,不着痕迹的压一压头皮的痛楚。
“好看!”
两人相视一笑,罗琦先回屋去,走了两步翩然回首,“谢谢你哦,阿谨。”
贺子庸一阵怔仲,眼睛酸痛的难受,阿谨,阿谨……
十岁那年的生死离别,再也没人喊过他阿谨,一晃十多年再听见那两个字,莫名的心中暖暖的,就算是一个人站在寂静的夜色里,也不觉得冷。
贺氏在屋里扒着门缝偷看了一会儿,就去给香案上上了一柱香,小姐保佑这两个好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