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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家和小姐的爱情
    青年作家张至穹是在天地之约歌厅里结识了美丽漂亮的歌厅小姐曲如坤的。曲如坤靓丽的容貌和高贲的气质让他一见倾心,三十五岁的单身汉的苦涩心域里滋生了从未有过的激动。他们论诗谈画,一起走进早春那溶溶如水却朦胧神秘的月色里……



    小说家张至穹是在天地歌厅里遇见曲如坤的。在此之前他们并不相识,所以用“遇见”一词未必恰当。张至穹委实被她不俗的容貌和高贵的气质震慑,尽管他当时做出一副清高矜持的样子。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他无心写他那些并无多少人品读的小说,却无时不在虚构着他和那美丽女子演绎的故事。



    难道我当真喜欢上她了?



    在自己的两间简陋而幽静的屋子里,张至穹一次次提出这个于他来讲十分严肃的问题。他甚至有些尖锐有些刻薄地拷问自己:我是不是太浅薄了,如此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是不是自寻烦恼?我究竟喜欢她什么呢?



    说不清楚。



    张至穹三十五岁的苦涩心域里滋生着从未有过的激动,这激动又一次次地变作渴盼驱使他急切地想她、念她并欲见到她。



    张至穹非常相信他的第一感觉。三十五年的苦苦寻觅在天地歌厅的霓虹灯下看到了一线朦朦胧胧却实实在在的希望。



    天地歌厅的老板是他的画家朋友韩亭君。韩亭君满脸的络腮胡子非常艺术气地把一个细高个的姑娘领来,对张至穹说:



    来,我给大家作个介绍,这是曲如坤女士,艺校毕业的高材生,学油画的,现在是咱天地歌厅的领班小姐;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小说家张至穹。



    张至穹眼前一亮,他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光彩照人的样子,微笑着,朝他伸出手来。



    欢迎您的光临……



    张至穹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两只手齐头并进地探过去,握住了曲如坤右手。他觉得她的手绵软结实,细长手指里透出一些淸晨般的凉爽。事隔几天之后张至穹同他的另一位朋友散文作家高海平坐下来谈及此事的时候,高海平晃动着他细长的大个子,在张至穹两间不算宽敞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作深思熟虑状。就他探出两手这一细节,分析到他的失态他心理的一度失衡,是被这个漂亮女子所吸引的最好的证明。当时张至穹并没想那么多,像事后散文家所言的那样,他有些失控地看她,看她的脸白白亮亮如匠人精心烧制出来的一件瓷器,看她的漆黑的大眼像一潭秋日的湖水,而此时湖水里有兴奋的波纹激荡了一下,她的眼睫毛是两扇黑绒绒的门,十分节制地把这种意外的欣喜关闭了回去。



    她的这一瞬间的表情,被细心的张至穹捕捉到了。



    那时候,宽大的歌厅里突然弥漫着域外情调的音乐,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茂密参天的白桦林和一幢幢俄式楼群和哥特式建筑。音响渐渐低下来,功放机的声音悦耳动听。有其他小姐把高档托盘端到张至穹面前的棕色茶几上,那不锈钢的托盘在忽明忽暗的灯光效果下闪烁着一些迷人的色‘彩,托盘中硕大的红富士苹果和小巧的芦柑红桔满罩着一层华丽和高贵。



    身上一袭深色衣裙的曲如坤含笑向张至穹点点头,轻盈地走到调音台边,拿起麦克风来,软软说道:



    十分欢迎青年作家张至穹先生光临我们天地歌厅,下面,我给张先生献上一支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得不好,请多多指教。



    曲如坤音色清纯圆润,一开唱就将情绪切人到歌词的意境之中,她的音质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把气氛营造得热烈而神圣。歌声中,张至穹想到了奔腾喧啸的伏尔加河,想到了郁郁葸葱的俄罗斯大森林和旷远辽阔的原野,想到了蒲宁和肖洛霍夫……张至穹惊讶这年轻女子居然有这么高的音乐天才和歌唱天赋,想着刚才韩亭君介绍她是艺术学校毕业的,可她是学油画的呀,心里就多了几分敬佩,也多了几分敬重。



    曲如坤在不时变幻的彩灯下面如一位落落大方的天使,这使得张至穹也走进那种浓烈的情绪里。看着她一身较庄重的深色服饰,再看她雪白脂裔的脖颈和身下修长的小腿,一种黑白深浅的对比之美,衬托得曲如坤愈加美丽起来。张至穹有些痴醉,他完全被曲如坤吸引了,以至到曲如坤唱完那首歌儿并邀请他唱一个的时候,他才从痴迷里清醒过来。



    四周有了几个小姐的拿声,也有曲如坤默默无言却充满期待的双目,更有画家朋友而此时是歌厅老板的韩亭君的大声怂恿:



    来一个,看我们小说家的——



    无法推辞了。



    曲如坤已把麦克风送到了张至穹的手里。



    张至穹一张清癯的瘦长脸上布满了尴尬之色,他实在没有一点点音乐细胞。右手拿上麦克风的当儿,左手下意识地把麦克风下面的皮线甩了一甩,这动作颇像舞台上的流行歌手蔡国庆毛宁一类奶油小生,这又激起其他小姐的一阵掌声。其时,张至穹脑子里一片空白,在学校里,他最怕音乐课了,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慢慢喜欢听歌品歌了。在夜深人静摊开稿纸开始写作的时候,收音机里还时不时地放一下世界名曲或时下走红的流行歌曲,但那毕竟是欣赏,是倾听而已,他从没有跟着学唱过半句的。



    调音台有了短时间的静寂。影碟机放着一些山山水水的风景画面。张至穹知道,大家都在等着他报出欲唱的歌名呢。在数月之后的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张至穹在城郊的一片杨树林下面紧紧地拥抱着曲如坤,他感觉到姑娘热热的鼻息萦绕在他的脖子里,她周身散发着一股诱人的玫瑰花的高贵气息。他的双手紧紧地揽在她丰腴的腰际,他清晰地听到她酥胸下面不平静的青春的跳荡,他索性把头埋进她瀑布一般的柔软的黑发里



    这一晚及后来的许多日子,他们常常共同回忆起那一次初逢。



    —轮朗月裁剪出两人合二为一的倒影



    穹哥……,穹哥……



    曲如坤低低地叫他,



    如坤,你……



    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曲如坤有些喘息。



    张至穹才醒悟,他把姑娘搂得太紧太紧了。



    月下的曲如坤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月光把她的脸流汚得朦胧而苍白,她像一团神圣而迷人的梦幻,逼真而遥远,形像却神秘。



    张至穹的心被一种难以表达的纯美感动着,他欲结结实实地亲吻她的时候,却被她十分巧妙地躲开了。



    穹哥一



    轻轻地,曲如坤唤他。在以后较为漫长的三年时间里曲如坤就这样亲切而真诚地叫他。直到她的不辞而别离他远去,像一朵云飘游到浩瀚苍茫的天宇,带着对张至穹彻骨透心的爱恋去寻觅她的缥缈而哀伤的人生旅迹,把一首深切思念的无音无韵的生命悲歌留给张至穹去孤独地咀嚼,去无奈地品尝。



    一声穹哥叫过,他们坐在树林下面一块洁净的石头上。白天太阳炎热石头烫炙这会儿夜风渐凉石头仍固执地存留一些可人的温热,这使得二人觉得舒服熨帖。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过滤下来,给二人的四周形成一个斑驳缤纷的艺术图案。



    穹哥——



    曲如坤轻轻叫他,声音温柔,且带有淡淡的凉意,和这个静谧而凉爽的夜晚十分谐调。



    穹哥,你能把那晚你表演的节目再给我表演一遍么,我想听呢。



    曲如坤把头轻轻依在张至穹的肩头。



    哪晚,什么节目?



    张至穹一时困惑。



    你第一次到天地歌厅时,让你唱歌呢,你有些迟疑,其实,我心里很为你着急呢。



    哦一,是么,你那会就替我着急,我看你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我,我当然心慌。张至穹心里又莫名其妙地涌来一阵兴奋。



    捏着麦克风的手滑腻腻的,张至穹出汗了。他清了一下嗓子仍不知道自己该唱什么。那时候他根本不会知道一旁笑微微站立着的曲如坤心里也在为他着急。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强項一朗诵。他能一口气朗诵百余首诗歌呢,且朗诵得有山有水有起有伏绵延跌宕。这在以后的许多下软厅的夜晚里,成了他一个独自分享的专利,也成了这所晋南中等城市的歌厅里的一道景观。在其他男子们老板们大款们私费公费下歌厅寻求欢乐,寻求安慰或追求刺激的时候,或音质地道或破费哑嗓子一展自己歌喉的时候,张至穹便黔驴穷技又花样翻新地朗诵他永无完竭的古体诗和现代诗。《岳阳楼记》的悲壮词章在他浑厚粗壮的男中音朗诵下一直在那些平庸卑琐的大小歌厅里萦绕回荡。这成为这个中等城市娱乐场所的一道风景或一段怪异的插曲,张至穹也成为人们嘴中的一个谈资,人们眼中的一个怪人。



    张至穹在极端尴尬的时候,表面却老练得不动声色,一张三十五岁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空虚,摆出一副能沉住气且詾有成竹的模样。他相信梆暗花明这一说,他脑海里忽然兀显出闻一多的字眼,著名诗人学者闻一多三字让这个表像华丽离雅实则平庸卑琐的歌厅闪耀得一片亮丽。在大学里,他十分喜欢闻先生的诗歌,其诗深刻而不佶屈聱牙,唯美而自然流杨,他能一气背出二十几首。现在他索牲信手拈来,背出一首《口供》来。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喜欢白石的坚贞



    张至穹的朗诵高亢嘹亮,情感又十分投入,他不知道他独特的朗诵吸引来歌厅所有的人,即便是一知半解或不知所云者也为张至穹这一极致的行为所惊讶。



    朗诵之后气氛明显地轻松舒缓了,特别是张至穹,初来乍到时的拘束,一扫而光,他现在可以和身边的小姐们谈笑自如了。



    一曲音乐放开,是四步舞曲。曲如坤面含春风地邀他。他看到姑娘幽幽的大眼里泛出一丝真实的喜悦。



    灯光倏忽间暗下来,歌厅里笼罩一些神秘诱人的氛围。曲如坤白净的面庞在暗淡的光波中成了一块亮面的航标。为了不显山露水,她把头轻轻埋下来,她流泻到肩头的发丝就不时地拂抚着张至穹的脖颈。挽着她柔韧的细腰,他们徜徉在一片无言的交流里,握着姑娘的左手,他感觉那只细长的小手此时软绵绵无骨一样。



    曲小姐,你的舞跳得好,歌儿唱得更棒。你的歌曲很自然



    地把人带进某种情绪里。而这种情绪,是我们多日所没有的。



    不是无话找话,是张至穹由衷的赞许。



    是么?



    曲如坤一笑,那涂了淡淡唇裔的朱唇微微后开,一排细碎光洁的牙齿珠珍一样闪着雪样的光。



    谢谢您的夸奖。



    不是夸奖,你使我突然间找到一种感觉,捕捉到早已消逝的那种情绪,这个,我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铀如坤突然扬起头来,眼光很深地看了张至穹一下,说:



    张先生,你比我想像的要年轻得多,请您不要介意,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年岁较大的人呢,起码是个中年男人,没想到,这么年轻是么?那你——



    张至穹且惊且喜,一时不知该问什么。



    早在艺校读书的时候,我就看到过您的作品,不怕您笑,我还在笔记本上摘抄过许多段落呢……



    曲如坤眼睛看着远处,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张至穹有些大喜过望了,但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调侃说:实在太谢你啦,我那些破小说,大多是以农村为背景以农民为题材的,实在不值得曲小姐的错爱……



    张至穹的话是一种诱导,他要探出她究竟看了他的什么作品。



    不,我没有看过先生的小说,真的,一篇都没有。我读的那篇文章,是先生的一篇散文。记得同宿舍的同学借回了一本《人民文学》,她指着那上面的张至穹三字说,这是咱们本地作家呢。我细细看那篇题为《婆娘们》的散文,真的,我被感动了,我只觉得它像一幅油画,给人一种旷远凝重的遒劲的力度,不瞒您说,我把那篇三千字的《婆娘们》认认真真工工整整地抄写在我的笔记本上,我几乎能背下它来啦。我深深地记下了它的作者张至穹,想不到,今天能在这儿见到您,我应当诚心地送您一一句迟到的谢谢了,真的,实在感谢您,张至穹这时候被姑娘的诚心所打动。如果说受宠若惊似乎有些夸大,但内心里确实滚过一阵阵激动,那是能被人理解被人认可的兴奋。《婆娘们》是他六、七年前的一篇作品,发表之后,倒也引起过一些反响,首先是省电台播了二十多遍,之后又获了一次奖;全国散文权威刊物《散文选刊》头条转载,《中国文学》法英文版又分别翻泽介绍,最后《人民文学》五年一度的评选优秀作品,又是获奖的十篇散文中的一篇……可是,张至穹是专业写小说的呀,他的中短篇小说作品已发表一百多万字了,可有多少人真正品读过呢!此时,他复杂的心绪是不知该为自己庆幸还是该为自己悲哀。他轻轻地叹一声,他尽量把自己的表情调得平静一些。



    只听曲如坤又说:在以后,我每次走进学校的阅览室里,每拿起一本文学杂志的时候,我都敏感着一个名字,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记不清在哪本刊物上又看到了你的《故乡的冬》和《父亲的太阳》,张先生,我没记错吧……曲如坤笑着,问他。



    张至穹点点头,哎,又是两篇无足轻重的散文,他有些自嘲地一笑,心里感激着面前这个漂亮却十分有心的姑娘……舞曲放完的时候,张至穹大胆地邀请曲如呻,一块出去散散步。曲如坤点点头欢快地答应下来。脸上浮出一片纯净的笑来,但很快有些犹豫,她对韩亭君说:韩老板,作家想邀我出去散步呢,我得先征求领导的意见呢。



    韩亭君哈哈笑着拍了拍张至穹的肩膀,不无鼓励地说,好吧,出去吧,不要背着我把她给拐跑了……



    韩亭君善意的取笑随着早春的夜风拂荡在张至穹和曲如坤的后背上,为他们的首次相约散步作了富有人情味儿的送行。月朗星稀,晋南这所中等城市上的天空里,深邃得不可叵测,有浮云和滞留的烟雾点缀在苍天的一角,像写下一首朦胧的长诗,张至穹带着曲如坤,慢慢走着,交谈着什么,向月下那片如诗似画的意境里靠近。



    画家韩亭君弃画经商,办起了一个天地歌厅,他并不知道,小小歌厅居然成了一扇小小的却十分别致的社会窗口,在这里,他逼真地看了五彩纷呈的人们和斑驳陆离的生活。天地歌厅也诞生了韩亭君的朋友作家张至穹和小姐曲如坤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



    几乎每天下午张至穹都到机关的收发室里坐一会儿,翻翻报纸,浏览一下杂志,主要是看有无自己的信件刊物,一双眼睛透过近视镜可看出焦急的寻觅和内心的期盼。



    张至穹的单位是地区文联,收发室的老头在文联收发室呆了二十多年。张至穹一来,老头便喋喋不休地朝他诉说许多生活的琐碎,物价的上涨和生计的困窘,更多的话题是文联的今昔对比。



    咳咳……,十几年前文联可还真红火热闹过一阵子哩,今儿请外地的名家来讲座,赶明儿个又有其他地方来咱这儿请作家作什么报告哩,单说平时吧,各县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停地朝这儿跑哩,送送稿子,请教老师,出出进进的这大院里不像逢会也和赶集差不多。人来得多,各个行业的都有,咱单位公家私人求人办个啥事儿,就容易得多啦!嗯嗯,那会儿



    小小的一本刊物,就能吸引那么多的人,你说怪不怪……就红火了那么几年,事情变化得真快,说不行就不行啦,人都抓经济抓票子哩,一夜间像被秋风刮落的树叶一样,咱单位冷落了,清静了,十天半月的,也不见个人毛儿,唉,这世道变化得可真快哩……



    门房老头的感叹十分真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感。张至穹何尝没有这种深切体会呢,单说文联办的那份文学刊物吧,十几年前的发行量曾突破过十万份呢,真真不可思议,现今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的味道了,仅仅一个地级刊物呀。那会儿单位的日子也就滋润一些。如今刊物非但没了订户,靠上面少得可怜的一点拨款苟延残喘,每期像征性地印个一千来份,印刷费还迟迟拖欠着……



    张至穹附和老头叹息一声,作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今天心不在焉,因为一堆信件里没有发现给自己寄来的东西。早在前两个月,省作家协会所办的大型文学双月刊《黄河》杂志就向他来信,说要发他一个作品专辑,两个中篇小说和一个创作谈,届时还要附一篇由评论家撰写的专评文章,一并推出,是刊物推出青年作家的特设栏目。之后编辑部就定下他的《笔墨生涯》和《深冬季节》两个中篇,刊物就在这几天回来。因为内容的不同,张至穹就有些期待的焦急。当然,也有一丝喜悦掺加其中。二年前,张至穹就在《黄河》上发表过中篇小说《年头岁尾》,且占了一个头条位置,也正因为那部中篇的力度和沉甸甸的分量,自然还有近年来他的创作成绩和在全省的影响,《黄河》才决定推出他的一个作品专辑,这无疑对张至穹是一个最好的鞭策和极有说服力的宣传,这更坚定了他在文学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的信心……



    没收到杂志的张至穹有些倦意地回到自己的小窝,恹恹地缩到破旧的沙发里。他无心收拾堆满本和杂志的写字台和零乱的木床,也无心考虑午饭该吃些什么,面对两间紊乱的屋子和他散散淡淡的单身生活,他只想闭着眼睛静静养一会神。



    院门却吱——呀声响了,他从熟悉的脚步声里听出是他的画家朋友韩亭君。



    屋门一开,韩亭君的大嗓门就嗡嗡地嚷起来:



    还不快起来又酝酿什么大作了?你说巧不巧,咱俩还真他妈有缘分,你的小说我的画,说发就发在一期了。



    说罢啪一地将两本杂志放到茶几上。



    什么杂志?



    敏感的张至穹还没来得及问话,就看到茶几上两本厚厚的杂志。那占了大半个面积的“黄河”两个字,古朴而苍劲地跃然封面之上,给人一种古典大气却富有流动的鲜活之感。张至穹心里一热,快快地翻开目录,一眼便看到那个醒目的专栏“张至穹作品专辑”除两个中篇和他的创作谈以外,还配发了一位女评论家的专评文章一《别样的天空张至穹小说创作漫议》,翻开内文,见自己的这个专栏居然占了本期刊物的三分之一页码,内心的喜悦像眼下的春暖花开的气温一样融融之暖氤氳着他的全身,想仔细翻看一下那位女评论家的批评文字,韩亭君却插话打断了他:



    别尽急着翻你那稿子,也看看封三和封底哥们的呀



    张至穹才感到自己有些自私了,欣喜之下居然忘记了韩亭君的油画也发在这期上,忙翻过来,细细品尝:封底是一幅名为《山坡麦田》的油画,作者可能受凡高的影响较深,迷人的黄色成为整个画面的基调,苍黄的天下是被太阳照得泛了黄的绚延的山坡,土黄横亘的山坡上又点缀着大片橙黄的麦田,有收割者的脊背在麦田中间兀显。弯曲如弓的脊梁如同遥远处的大山山脊,那脊梁是油黄色的,有杏黄色的夏日风刮来,把麦子弄得起起伏伏……封三同样是一张油画,但内容全然不同,画面中心是一头年轻壮实的毛驴,它不在田野,却置身之在一片熙熙攘攘的城市广场之中,四周是色调灰冷的高层建殆筑和表情冷漠的众多人群,繁华而喧闹的城市广场却唤不起毛驴的一点激情,它忧郁而困惑的大眼睛透露着与这个城市的情感阻隔和永不能谐调的光线,身处闹市的孤独和不被人们理解的情绪跃然于画面为了不使整个画面过于灰暗,作者在毛驴的小腿部和一对前蹄处涂了一层深深的亮色,黄亮的色彩如画眼突出了那两只硕大而此刻静止的双蹄。看看这幅画的标题,韩亭君给起了一个颇有意境也很有思索的名字;《何处是我家园》……



    带着欣赏与赞许的钦佩之情,张至穹笑了笑:



    这两幅,是你近期的力作了,也可以说是你的代表作吧,它的画面语言十分丰富,其内涵也较为宽泛,总之和以前的作品有所不同……



    是么?



    韩亭看听着,却少了以前那种火一般的热情,仿佛张至穹所点评的画与他无甚关联。



    张至穹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欣赏品评画儿是他的一种爱好,不能说是懂画,但他是十分喜欢的,不论说得对与错是否偏激,他总想把自己的看法想法和自己对某一幅画的理解讲出来……



    其实,我是昨天下午在大街上的书报亭里买到《黄河》的,一晚上看了你的《笔墨生涯》,洋洋五六万字,你实际写出现实生活中文人的无奈,写出他们的命运,揭示了他们在经济大潮之下的裂变,人生走向以及对艺术的殉道式的追求,还有其他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很感人的,特别是在挣钱和纯艺术夹缝中的尴尬,道出了内心的矛盾和灵魂深处的东西,我看了,感触很深,也想了许多……



    韩亭君说着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的表情与往日不大相同张至穹听罢,自然喜上心头。平时,韩亭君对文学作品是很挑剔的,即使是社会上承认的好作品,他也要从鸡蛋里挑出一些骨头来。而《笔墨生涯》能让他如此肯定甚至有了赞誉的成分,张至穹自然有些欣喜。



    亭君,今天你不要走了,我还有一瓶放了四五年的老白汾,我请客,为咱俩作品的同一期刊出!咱俩有一段时间没坐下好好拉呱啦——张至穹说罢打开冰箱,里面正好有昨天买来的二斤豆腐一斤熟牛肉,还有一包早已买下的花生米儿。菜,就现成了。



    老白汾很浓烈,两人三杯过后,脸色就发红了。



    至穹,说心里话,对你潜心文学的这股精神,我从心里佩服,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能先不成小家,随后必成大家的,现在,你在全省的文学界,起码是一个能划上数的青年作家了,达到你这一步,也确实不容易呢……韩亭君抖动着一脸黑绒绒的胡子,把嘴巴也弄得啪一啪——地响。亭君十几年前毕业于某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地区画院工作,可谓专业对口,是名副其实的专业人员了。美术界的事情张至穹不太懂,只听韩亭君常常说美术园地太少,作品很难发表,不像文学界,有那么多的文学刊物,在美术界要成名,十分困难。



    亭君,你手头有那么多画,一方面不停地给各有关杂志上寄,另一方面么,一年半载的,准备一个相当规模的个人画展,四处筹措筹措,叫上有关人士捧捧场我看会一炮打响的……张至穹怂恿他。



    唉,谈何容易,办画展耗费人力物力,费了许多心血,还不—定有个好结果,靠当下我个人力童,就根本办不起画展,原因是在美术界没有什么影响,无名小卒一个,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办起画展,又有多少人去看呢。怎么说呢,这和你们文学界出小说集是一个道理,自己集资出书吧,没这个力景,出版社又不肯给每个作家出集的……



    韩亭君的话深深说到张至穹的心里,他发表有一百五六十万字的文学作品了,到目下还没有哪一家出版社会出他的〉小说集子的,出钱买书号自己印刷自己推销,他根本没这个力量,想一想,美术界比文学界就艰难了……



    韩亭君猛地喝了两杯酒,深深地看了张至穹一眼,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至穹,这两幅作品可能是我以后几年内最后发表的作品了,我可能不会再作画啦,真的……



    韩亭君有些悲哀地埋下头。他的一头长发有些零散地耷拉在脑袋四周,使人看不淸他此刻的表情。



    什么?你说什么?



    张至穹大惊。他以为韩亭君在说醉话。



    韩亭君却突然扬起了头,眼光坚定地说:是的,我以后可能不会再作画了,起码一个阶段不会,说好听一点,等我赚足一定数目的钱,还可能重新拿起画笔,这毕竟是遥远的事情,眼下,我不得不赚一笔钱了,真的,至穹,这还需你来帮忙呢……



    韩亭君的妻子在一家小厂上班,近一二年小厂发不了工资,又有两个孩子都上学,一家四口人就全仗了他一人的工资,远在农村的老父老母还得他照顾,时不时得寄些钱回去,这使得亭君子愈加窘迫起来。他要赚钱,张至穹自然能理解,人,首先得生活呀,不像他张至穹单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饥。



    原来,地区画院西侧的院墙拆掉全盖成出租性质的一长排平房,地理位置紧靠一条大街,经商做生意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一排平房的出租,对外自然也对内,对内,每月房租要相对便宜一点。韩亭君思考再三还是申请租下两间。



    这是督促我赚钱的一个好机会,我现在是被逼下海,从下月开始,不管有无干的房租是每月四百元整,你说,我不豁出去干一番成吗?



    韩亭君的眼睛已被老白汾烧红了,黑绒绒的胡渣的脸上忽闪着两只血红的眼窝,他此刻真像一只饥饿的黑豹。



    说不出是悲悯还是反感,反正十分复杂的情绪笼罩着张至穹。



    又一位盟友跌落下海了。



    他在心里苦苦唤了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