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话,她不说,燕为卿却能完全了然,两个人彼此会心一笑,这一次笑有一点点达到了眼底,她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鱼嘴坡荆棘多,有很多野鸡,村民除了开垦田地,每逢农闲都要去捉几只回家调剂口味。山里人淳朴也好客,听说前不久新盖的水泥房子里搬进外来人口,于是全村五十六个人都齐刷刷过来看景,让裴然吓了一跳,不过又很快适应了村民的热情。
除了村委会,这里家家户户基本不用电,好一点的人家会安一盏晕黄的灯,普通人家都喜欢点煤油,全村只有一台电视机。燕为卿知道她怕黑,老早就在房子里安了电灯,床头还有一盏小小的台灯,他说不用太感激,等明年,要她正式“出山”,以努力的工作偿还。
裴然开玩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听你的口气好像我要变成绘画界大师似的。
燕为卿眼睛一瞪,我可是你经纪人,我的眼光不会有错,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我就不信捧不红你!你可是跟我签了口头卖身契。
起初燕为卿还十分担心深养金丝笼的小然难以适应鱼嘴坡的清贫,不过当看到裴然与邻居吴奶奶热情攀谈还给小孩子发零食的时候,他的担忧即刻烟消云散。
这是一个到哪里都能扎根的好女孩。
之前的毕业作品被燕为卿凑数塞到自己私人举办的小型拍卖会上展示,居然赚了一笔,尽管只有两千元,裴然已经很开心,眸中似乎看到了希望。虽说她适应性好,可毕竟是女子,不可能以种田为生,干脆作画吧,每个月都会交给燕为卿,有的挺不错,有的稍显急躁,但燕为卿说这些都能赚钱,足够山里的开销。
这话确实是真的,裴然已经很了不起了,一幅画能卖到两千元的毕业生恐怕t市也就只有她一个,她有很高的可塑性。当然画家也是要吃饭的嘛,这一年姑且当练手,弄些作品拿到普通市场买卖,既可以锻炼又可以维持她自给自足的自尊心。燕为卿从不阻止裴然正确的想法。
裴然最吸引他的并不是身体,而是那种独特的气质,从骨子里散发的,她似乎从来不懂得仰仗自己的才华为傲慢,更不懂得凭借自己的美貌而恃强。一直都只是平淡的将自己摆放在一个安然的正确的位置,不哗众取宠却偏偏抓住了别人的目光……其实这样的她处境很危险,因为恶魔往往钟爱天使……
就此一别燕为卿足足有四个月没来鱼嘴坡,不过每个月他都会派人过来帮裴然添置一些必需品并传达他的消息。原来他妈妈亲自来t市找他了。
西班牙王妃日前低调莅临t市,下榻马德里宾馆总统套房。
来到鱼嘴坡的第一个月,裴然被一阵呕吐驱使,从睡梦中惊醒,不停的干呕,连小脸都憋青了,声音更是惊动了只有一人高小院外的吴奶奶。
“哎呀,赵姑娘,你这是咋了?”吴奶奶正在舂米,听了声音便推门进来,一进来就望见裴然趴在院子的花坛边猛吐。
“我也不知道……胃里很难受,大概是老毛病。”
那天吴奶奶把她搀扶回炕上,请来村里唯一的郎中。郎中一把脉,立刻道,没啥毛病,就是肚里多了个娃。
裴然眼眸忽然睁开。
燕为卿在十月份的时候终于如愿以偿赶回鱼嘴坡,吴奶奶告诉他裴然在杜鹃桥边画画呢,于是他又折回杜鹃桥,美好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直到目光落在裴然凸起的小腹上时,犹如电影胶片倏然卡住,瞬间凝滞了。
这大概是一个殷勤的男人所能接受的心理极限,所以那一刻,他没有很好的掩饰内心的酸涩,直到发现裴然平和的目光正柔软的望着他,也许望了很久了。
“我没办法阻止的……”她的目光锁在远山,声音像沉静的琴弦。
四周陷入了怪异的冷场,连鸟鸣都消失了,虽然才短短一分钟,燕为卿却以为停止了一世。
“干嘛要阻止?”
终于驱走了失态,他强行压下那怪异的感觉,笑的一脸轻松,大咧咧坐在桥栏,“从公平原则上分析,没有人有权利剥夺它的生命;从小然的身体因素分析,不能再流产了,你要爱护你的每一滴血,爱惜你拥有的健康,享受活着的时光……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怀着感恩的态度享受活着的时光。”
不可否认,在听到怀孕那瞬间她的确有流掉的思绪滑过,趁着它还不算一个完全的生命,让它没有痛苦的离开,因为她承诺不了它美好的未来,甚至可能连一个完整的童年都没有。没有爸爸的孩子总归要比别的小孩缺一只翅膀。可这里的条件包括她的身体都达不到流—产所要求的,那一刻她有些哽咽,在无人的深夜里,轻轻对着小腹道:宝宝,这也许是天意,第一次我不小心把你弄丢了,所以第二次你又来找我了对不对?如果注定我们有母子缘分,那我也认了,你一定要成为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知道么……
女人对于孩子大致有这个一个心理历程,刚刚发觉自己肚子里多了块肉,特别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小生命,母性心理绝对不会很强烈,甚至会产生恐慌或者排斥,可如果看着这块肉在肚子里一天一天长大,聆听血脉相连的心脏跳动,母性的心理就会如藤蔓一般疯狂滋生,一发不可收拾,更别提看到这块肉从肚子里生出后了。
虽然她是第一次做母亲,可是每当凝视着这个偶尔调皮踢她的小家伙,裴然竟有种愧疚流泪的冲动,愧疚自己在刚刚得知它到来时想要扼杀它生命的冲动,而它是如此的可爱,与她紧紧相偎,不可分割。浓浓的爱怜从心底油然而生,望着五个月大的小腹,她的眼中除了温和的母爱再没有其他的了……
其实一个人也挺寂寞的,有个小宝贝在身边大概很不错。
有人说怀孕的女人最美,燕为卿曾一度认为纯属扯淡,肚子那么大,还迈着八字步,跟只唐老鸭似的,能好看到哪里?
可这一刻他完全认同这一句话。
小然坐在他身边,身上始终带着好闻的体香,柔和的表情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饱满光洁的额头衬托的她略微丰腴的脸庞,明媚如光,让人看着心里也不禁要跟着一起融化,这一刻他感觉到这个意外的小生命也许并不是那么糟糕。只要小然喜欢的,都不算糟糕。
“本来我想买只吉娃娃送给你玩,现在好了,有一只现成的小宝贝……”他笑了笑。目光注意到裴然的衣服,是村里人常穿的布料。
因为身材走样,裴然自己扯布找裁缝随便做了几件孕妇装。在这个地方穿城里买的衣服总显得格格不入,所以她也入乡随俗。吴奶奶没有孩子,跟她又特别投缘,不但用宽容的心态接纳她,还教给她孕期的常识,帮助她一步一步走来,其实村里每一个人的心态都很宽容,大家对弱小总是抱有同情而没有伤害,很多时候裴然觉着这里不是清贫的荒蛮,而是一个世外桃源。
“你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最漂亮嘛?”燕为卿忽然笑着问。
“像仙女一样的。”她随口答。
“不。一个不知道自己漂亮的女人最美丽。”
“……”
“现在,你会微笑了,我很开心。”燕为卿的眼眸带着纯然的光,凝视她。
裴然转过头,望着夕阳,静静道,“其实之前的开心是强装的,我强迫自己开心,不过现在我真的没有一点不开心了。我曾读过张爱玲的《爱》,囫囵吞枣的浏览了一遍,可是一直没有忘记这样一句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碰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有缘的人很多,却不一定有份。我曾经爱过的,今后不再相见,如果见了,他对我打招呼,我就对他说,噢,你也在这里吗?”
燕为卿的笑意比来时的灿烂。将周围一片绯妍的杜鹃花都比了下去。
小桥流水依旧,看天际,白色的云里,天的颜色不曾变过。
从方知墨追寻阿乔永远消失的那一刻开始,裴然的伤口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以后再也不会流了,这场红尘纠葛里,她不曾亏欠,而他亏欠她一个解释。
感谢不曾亏欠,她可以挺直腰板为这场爱划上沉重的句号。
那天斟酌再三,安辰羽还是决定不去夜店厮混了,尽管寒越告诉他,小美人很清纯,还是个好女孩,也很期待他……可是他还是临阵脱逃了。
今天的凯龙花园与往常无异,连空气都安逸的感觉不出任何不对劲。
他推开门,在沙发上坐了一会,觉得郁闷,忍不住走进画室打搅她,可是画室里空空荡荡,隐约飘着她的体香,却没有她的身影。安辰羽淡定的走出阳台,卧室里没有,浴室里也没有,衣帽间、书房、餐厅甚至连杂物间都没有,他怔怔扶着墙,没有说话,笑着说,也许保镖忘记告诉他小然逛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