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你站住。”司凤池步出树荫的遮蔽,向门口僵持的两人行来。
若要细细论起来,司凤池与顾春算是平辈。
可她较顾春年长近十岁,又执掌偌大的团山司家,在同辈人中算是声望最高的年轻人,是以无论四大姓的哪家子弟,大多都并不会当真拿她当平辈对待。
顾春自也不例外。
李崇琰惊讶地发现,自司凤池出声唤了她之后,她当真立时就收了脚步站定。
这情形让他空空的脑子里即刻又添进了一笔新的认知:在团山,这位司家家主说话的分量,显然是远远大过一位皇子的。
“这位是九皇子殿下,”司凤池过来之后也不啰嗦,直截了当对顾春道,“奉陛下口谕来团山暂居,两年。”
两年?!这……
顾春瞪圆了眼,诧异的目光在司凤池与李崇琰之间来回逡巡。
一位尚未封王的皇子,莫名其妙被扔到边陲之地暂居两年,这几乎算得上是……被流放了吧?
司凤池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未尽之言,眼含警示地向她轻轻摇了摇头,缓声又道:“眼下我得去忙明日茶神祭典之事,春儿你先替我领殿下在本寨认认路。”
又转向李崇琰道:“殿下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顾春即可。我先叫人带隋峻与燕临去接手凉云水榭,接下来的日子,殿下便暂居在那里吧。”
凉云水榭是司家名下一处极精雅的宅子,背山面水,景致极好。
“后续的事宜,待我忙过了这几日再与殿下磋商,殿下以为如何?”
此时的李崇琰像换了个人似的,目光沉毅地对司凤池点点头。
一头雾水的顾春见这两人在高深莫测的目光交会中莫名达成了共识,忍不住软声抱怨道:“凤池姐,我也是很忙的……”
“别废话,”她的话音未落,司凤池立刻伸出三个手指压在她的唇上,浅笑着略扬了下巴,“接不接?”
被她按住唇的顾春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眸骨碌碌一转,随即干脆地伸出手掌,五指张开。
“成交。”司凤池满意地点点头,利落转身下了门前石阶,带着隋峻与燕临向凉云水榭去了。
待他们走远,李崇琰才皱眉向顾春询道:“方才,你们是在我眼前达成了什么交易么?”
心满意足的顾春笑眯眯地答道:“凤池姐的意思是,这趟活她出价三两银子,我还价五两。”
她上一本小话本子卖给青莲书坊才得了不到二两银呢,眼前这笔买卖划算,新的小话本子晚两天再接着写也不亏的。
就在李崇琰的眉头越皱越紧时,门口的叶行络站在一堆箱子前愤愤叉腰喊道:“顾春!你聊完没有?聊完就赶紧过来帮忙!”
“请殿下先自个儿进去找地方坐会儿吧,”顾春抬手向屋中一指,举步就往叶行络那里去,口中软声笑应道,“叶行络啊叶行络,我分明是个娇气的文人,你怎就那么好意思支使我做这种粗活呢。”
“我怎就忍不住想要呸你一脸呢,”叶行络没好气地笑着翻了个白眼,自地上抱起一个箱子,“你……”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据说是九皇子的人竟也跟着顾春过来,一言不发地抱起了一个箱子。
顾春也是一惊,呆滞的目光与叶行络暗暗交汇——
这位殿下……未免也太不像殿下了。
跟那些话本子里写的皇子们,一点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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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那些箱子后,顾春匆匆上阁楼换了衣衫,简单梳洗一番后,随手拿了两个青团便领着李崇琰去认路。
“呐,分你一个,”顾春随手递了一个青团给他,边走边吃,“凤池姐并不知你失忆之事,对么?”
李崇琰疑惑地看着自己手中忽然多出来的那个青团,闻言只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你若不想吃……”顾春扭头见状,以为他是不放心来路不明的食物,便伸过手去摊开掌心,“那还我吧。”
一听她这样说,李崇琰当即毫不犹豫地拿起那青团咬了一口:“不还。”
“你为何不愿让凤池姐知道你失忆的事呢?”顾春倒也不计较,只是一路以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她会帮你的。”
“我也不明白,就觉着不能被她知道,”李崇琰两口将那块青团吞了,“看在这团子的份上,就不计较你昨日言而无信之事了。”
顾春翻了个娇娇的白眼,撇嘴道:“真是奇了怪了,隋峻与燕临不能知道,凤池姐也不能知道……怎么我知道了就没关系呢?”
李崇琰认真地盯着她的脸沉吟半晌,得出一个结论:“大约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杀气,而你……你看起来最弱。”
顾春不是很认真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却并没有真的生气。
自方才从司凤池口中得知陛下令李崇琰到团山暂居两年后,她便隐约能明白这人为何会失忆了。
一个皇子,被皇帝老子一道口谕就扔到边陲山野,除了两名护卫之外像是什么也没给,很明显是放弃他了。
虽不知这位九殿下是做了什么事不招他那皇帝老子的待见,可这……真挺惨的。
见顾春面色有些沉重,自知失言的李崇琰立刻闭嘴,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旁,时不时拿眼角余光偷觑她的神色。
顾春瞥见他那自知理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立刻转了个话题,边走边道:“昨夜我回来找了凤池姐之后,她说你的事情她会处理,不让我跟着去……不是我骗你。”事关“童叟无欺小旋风”的声誉,此事还是要说清楚的。
见她神色转暖,李崇琰这才放下心来。
“也就是说,即便昨日你就知我是个皇子,但只要那位司家家主发话不让你再下山,你也是不会再来见我的,对吗?”
顾春点点头,不太明白他为何这样问。
“在这个地方,司家家主可以号令所有人,对吗?”
“你一个失忆的人,条理未免太清晰了,还层层推进咧,”顾春笑得直摇头,终于明白他真正想探知的是什么了,“你放心,方才凤池姐说了你有什么疑惑都可以问我,我自然会知无不言。所以你也别一点点试探了,想知道什么就直说。”
猝不及防被拆穿的李崇琰有些尴尬,只能假作若无其事地扭头看向道旁的宅子。
顾春笑着扯了扯他的衣袖,领着他继续往前走:“团山由司、叶、江、卫四族共管,这四家的家主说话的分量是一样的,我们都得听。”
“哦,那你是哪家的?”李崇琰忍不住好奇地又扭头觑她。
“叶家的,家主叶逊是我师父,叶家在本寨有些茶地,但主要靠行医为生。哦,对了,在济世堂替你开药的那个大夫,叶盛淮,是我师父的儿子。”
顾春又想了想,索性将其他三家也一并说了,“司家家主你见过了,她家在山下是做消息买卖的,江湖上许多人都会找她家买消息;江家做水路生意,卫家做陆路生意,反正就是南货北卖,只要能赚钱的货物就来回倒腾。”
李崇琰认真得仿佛一个正受教的初学蒙童,一路听着顾春细细讲着这里的一切。
虽自屏城到团山脚下不足十里,可山上的团山本寨与屏城却像是两个天地。
顾春一路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恍惚起来。
原来,她对团山,竟已这样熟悉了。
“今日就先说这么多吧,”李崇琰忽地停下了脚步,略低头看着身旁的顾春,“你若一次说太多,我记不住的。”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怕她一次将所有事说完后,就会像昨夜那样……将他转交给别人,然后就消失不见。
顾春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自己光顾着哇啦哇啦说一大堆,都忘记这人昨日还一身高热带伤躺在济世堂呢。
“行吧,那我先领你回凉云水榭,下午你若有事,再让隋峻或燕临到我家来找我吧。”
李崇琰默默地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将话头带到一边去了:“对了,先前我听司家家主说,什么茶神祭典?”
“哦,对,”顾春笑着点头相邀,“就在明日,你若有空,可以一同去玩的。”
团山产茶,每年春分起就开始采摘明前茶青,采摘之前会有一个热闹的茶神祭典。
顾春一向觉得那个祭典就是本寨人自娱自乐的大庙会,根本就是将所有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肆无忌惮的吃喝玩乐一整天,因为接下来的整个春季大家都会忙到没得玩。
李崇琰愣了愣,重重点头。怎会没空呢?
自他醒来发觉自己脑中空空的,他便极力保持镇定与冷静。可那种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不知自己该做什么的茫然与恐慌,仍会时不时冲破他的自我克制,如乌云般淡淡笼在他的心上。
昨夜司凤池的到来让他知道了自己是九皇子李崇琰,也从隋峻与司凤池的对话中侧面得知了自己是奉“父皇”的口谕要到团山暂居两年……
可那道口谕并没有说,他到了团山该做什么。
眼下最值得庆幸的是,他虽不知接下来的两年该怎么过,但至少,这个叫顾春的姑娘告诉他,明日可以怎么过。
就这样跟在她身旁由她领着,走一步看一步,总比不知何去何从要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