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是个只要吃好、睡饱就没烦恼的姑娘,吃过午饭后睡了约莫个把时辰,再醒来时就觉得先前忧心忡忡的自己是杞人忧天。
正所谓今朝有闲今朝闲,明日愁来明日愁。若是天塌下来时不巧没个倒霉催的高个子在,那大不了就……将天当被盖嘛。
眼看天色还早,李崇琰也并未派人过来找她,她便低声哼着小曲儿,慢条斯理地下阁楼去煮了茶。
片刻后,她施施然端了茶盘重又上了阁楼,这才不紧不慢地取出笔墨纸砚,在窗下的桌案前坐下,一边研墨,一边翻看着自己前些日子写好的新稿。
山间午后的闲散光阴被茶香浸润出清雅从容的味道,春阳晴光自半掩的窗中漏进来,嫩如金色,软如丝。
作为一名扑街话本子作者,顾春在写每本新稿时,都是怀抱着“这回定要写出传世之作”的宏伟愿景去的。
虽说将近一年过去,她仍旧没能摆脱本本扑街的命运,可这并不能阻挡她力求上进的心。
原本已润色过好几遍的那份手稿,此刻再沉心细看,竟又觉得不是太好了。
想起青莲书坊的鉴稿先生说她的本子“不够香/艳”,顾春半眯起美眸单手托腮,口中衔着小茶盏上下轻晃,冥思苦想着香/艳之法。
唔……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湿作胭脂透,桃花渡头,红叶御沟?嘿嘿嘿……
要不就……枕上不妨频转侧,柔腰偏解逐人弯?嘿嘿嘿……
傻笑半晌后,顾春放下茶盏摇摇头,叹气又撇嘴。
其实说穿了也不过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谁还没见过猪跑是怎么的?自打转行做话本子作者之后,她也算得上勤勉,简直可以不要脸地宣称自己“读书破万卷”了。
什么宫体诗、避火图,甚至一些该看不该看的本子,她都是本着向学之心认真研读过的……怎么一轮到自己提笔,就始终只能写到“执手,上榻,吹灯”就没了呢?!
真是不像话呀不像话。
百思不得其解的顾春垂眸,盯着自己的手稿啧啧皱脸半晌后,顺手铺开一页新纸,提笔蘸墨。
哪知才写了十来个字的光景,外头就忽地响起一阵鸟叫声。
她手上顿了顿,一不小心在纸上落下墨点。
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轻哼一声,抬臂往砚台边沿膏了笔,又接着往下写。
窗外那扰她心神的鸟叫声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长短相间、有来有往,全然停不下来。
顾春心浮气躁地搁了笔,嘟着脸靠向椅背,忍不住还伸腿往桌脚蹬了两下。
鸟叫声持续来来回回。
嘿!还聊上了是吧?!
微恼的顾春猛地站了起来,躬身将半掩的窗户推开,略探出头去,糯甜的嗓音似一把糖刀划破晴空——
“想死一死是吗?我家的‘三步倒’特!别!灵!能多走一步都算我叶家欺客!”
她这一嗓子吼出去竟立竿见影,霎时之间便只闻细微虫鸣。
哼,无胆匪类。
顾春满意的撇撇嘴,正要退回去,垂眸却见隋峻满面焦灼地向这头行来。
“峻哥,下午好呀。”她缓缓扬笑冲他挥了挥手。
见隋峻远远抬头望过来,顾春也不等他应声便缩回去将窗户关了,顺手收起了桌上那些手稿放进抽屉里,转身下了阁楼。
待她迈出自家门槛时,隋峻也已走到跟前来:“打扰姑娘午歇了……”
“都快申时啦,哪有人午歇这么久的。”顾春不以为忤地笑笑,转身将门关上。
上午她对李崇琰说过,若午后还想接着出来认路,派人过来寻她便是。先前她虽在写稿,其实也不过就是在等着李崇琰派人来唤她,是以隋峻的致歉让她觉得有些突兀。
“殿下交代过今日不许再打扰姑娘休息,”隋峻急急道,“只是……殿下不见了!”
顾春傻眼:“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午时过后,殿下说他要独自出去走走,本来我与燕临要跟着的,殿下却说他只想独自清静,并不会走远。可这都快两个时辰了殿下也没有回来,我与燕临在凉云水榭附近找了好几圈都没找着人。”
顾春一听也皱眉了。
毕竟李崇琰身上还有伤,又不记得太多事,初来本寨也不认得路……况且他根本不知,团山本寨看似平常,内里却到处机关重重……
有短有长、音韵起伏的鸟叫声再度弱弱响起。
隋峻见她只是垂眼望着地面发怔,一时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便焦急地开口请求:“姑娘可以领我去见见司家家主吗?或许司家家主可以派人帮忙找……”
“这点小事哪值当惊动凤池姐,”顾春乍然抬头横他一眼,“你当司家家主很闲吗?”
“殿下的事怎么会是小事!”隋峻有些怒了。
顾春扬声打断他:“喊什么喊?我知道他在哪里了。你回凉云水榭去等着,顺道把燕临也叫回去,别在外头瞎跑。”
“我同你一道去。”虽并不十分相信她的话,隋峻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便敛好面上神色,立时又低眉顺目了。
“少废话,回去等着。”
她说这话时面上神色并无波澜,只是微扬了声调,隋峻却无端感到一股淡淡威压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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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午后的天空澄澈如洗,极目可见青山连绵妩媚。
顾春匆匆往本寨东面的后山方向行去,半道遇见晨间在她家门口瞎胡闹的那群小孩,正在主街上追逐嬉闹。
因明日是茶神祭典,寨中大人们此刻多在家中忙碌准备,这群孩子照惯例是可以在外头撒欢疯玩一整天的。
“豆子,你过来。”顾春眼前一亮,冲其中一名六七岁的小童笑眼眯眯地招了招手。
被唤作“豆子”的小童立即撇下同伴们,气呼呼朝她跑过来,极为不满地大声纠正:“我有大名的!”
顾春并不搭他这茬,一把牵了他的手,扬眉甜笑:“借你用一下。”
毫无防备的豆子忽然被她牢牢抓在掌心,立刻在原地来回旋着小身板试图自救,半晌后发现挣脱不得,只能停下站好。
他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片刻后抬头,拿澄澈稚气的眸子坚定地望进她的眸底。
“不干。”
这拒绝可以说是十分言简意赅、干净利落了。
顾春却毫不气馁,笑眯眯地弯腰与他平视,伸出纤细的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一盒小蚫螺酥。”
“成交!”豆子闻言,小脸上立时绽出比阳光还亮的笑,先前的那份坚定拒绝毫不犹豫就化为尘烟了。
愉快达成交易的一大一小牵着手,七拐八弯进了小巷。
石板小巷逼仄曲折,两侧是石片高筑的围墙,层层铺叠,坚固非常。
团山本寨依山势而建,前以碧水河为屏、后倚团山为障,其规模之庞大,布局之精巧,远远超乎外人想象。
寨中房屋多以三合院、四合院相套,各家居所看似自成体系,实则以主街及旁侧的数十条分支巷道暗暗勾连成片。
各支巷皆仅有一处“生门”可通主街,若用心细查便会发现,此乃极易构成“关门打狗”之势的布局。
这便是先前顾春让隋峻与燕临不要乱跑的缘由之一。
对不熟悉本寨的人来说,若一不留神独自进了支巷,便如进八卦迷宫。那些石径幽巷看似恬淡安然,实则壁垒森严,处处潜藏杀机。
顾春牵着豆子熟门熟路地在巷中穿梭自如,不多时便寻到了困住李崇琰的那条支巷。
巷子尽头,李崇琰正被一名身着绀青色大襟长衫的中年汉子堵在巷中死地,周围是半人高的回雁形连击阵。
中年汉子以逸待劳、死守生门,李崇琰在回雁阵中虽尚算得游刃有余,却始终无法破阵而出。
“司凤林,欺负谁呢?”
顾春的声音让李崇琰有片刻闪神,那中年汉子司凤林趁他闪神看向顾春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抬手扣住了他腕上命门。
乍然被扣住命门的李崇琰倒无惊慌之色,只当即收势不再轻举妄动。
原本背对顾春来处的司凤林既已得手,便脚下一踢将那回雁阵收起,这才转身咧出一口大白牙。
这司凤林满面朴实黝黑,活生生一张欺人眼目的庄稼汉脸,惟有那对烁烁精光的虎眸可证,此人胸中自有锦绣乾坤。
在瞧见顾春手上牵着的豆子之后,司凤林顿失笑意,抬手指着顾春暴喝:“放开我儿子!”
扣住李崇琰腕间命门的那只手却无丝毫松懈。
顾春并未被他那炸雷似的吼声吓到,满面云淡风轻的假笑,“那你也放开我……”
她略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放开我的人。”
话尾软软落地,却掀起满场无声的惊涛骇浪。
一时之间,司凤林虎眸瞪大如铜陵,李崇琰俊颜酡红如落霞。
就连她身侧的豆子都忍不住惊讶抬头望向她。
顾春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冲司凤林抬起了下巴,并指了指身旁的豆子。
在这沉默的目光相持中,一阵鸟叫声打破巷中对峙的死局。
“你的人?”司凤林收回心神,扫了李崇琰一眼,对顾春撇嘴道,“可那些鸟说……”
顾春索性冷笑着将豆子抱了起来——
“司凤林,究竟那些鸟是你朋友,还是我是你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