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酷热难当,将军府后院的柴房里,门窗紧闭,空气异常干燥闷热。
秦依依已经在这里被关了两日,这两日,她不曾喝过一口水,进过一粒米,亦不曾有人来探望过她,仿佛所有人都将她遗忘了。她蜷着身子缩在角落里,双手环抱着膝盖,身上的衣服被撕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件中衣勉强还能称得上是衣服。
她埋首于膝盖中,许久,才微微抬头,露出一张白皙姣好的脸蛋,以及一双乌黑浑圆的大眼睛。若不是脸上的妆被汗水打花了,眼底还有淡淡的青印,定是一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
秦依依看了一眼窗外,其实窗户关着,她根本看不清什么,却还是借着天色估摸着应该快落日了。
又是一日过去了,想到这两日她所受的煎熬,不由地就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她今年才刚满十七岁,正是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纪,昨日以前,她是将军府里最有权的女主人,也是府内府外人人都望而羡慕的将军夫人。可才过了短短一夜,她便落魄至此,被两个下人拖着扔进了这间柴房。
犹记得昨日醒来,头痛欲裂,浑身上下像是要散架了般,使不出一丝力气,就连眼睛也睁得艰难。好不容易等她睁开了眼,入目的便是搁在自己腰间的一条男人的手臂。
这若是放在其他女子身上,她们定然会认为这是丈夫喜欢自己的表现,就连夜里同眠也要搂紧了自己。可当那人变作了秦依依,她的心里却咯噔一下,随即而来的便是种种复杂的情绪。
惊讶、惊慌、不安、无措……唯独没有欣喜。
将军不喜欢她,从她嫁入府中的第一夜便知。那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本该夫妻和睦,鹣鲽情深,面前站着的男子却冷峻地如同一座石雕,望着她的眼底没有半分喜色,冷漠而又疏离。
秦依依不知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惹得刚拜完堂的夫君这样不痛快自己,仔细回想出嫁前母亲交代的一切,又想不出错在哪里。初揭盖头后脸上的娇羞渐渐被疑惑所取代,她小心翼翼地思虑了一番,刚准备询问,男子已先她一步开了口。
兴许是自小在军营中长大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苍劲有力:“奉旨娶你,并非我心中所愿,皇上赐婚,我已抗旨一次,莫敢不从。但你既然已经进了我江家大门,便是我江景焱明媒正娶的将军夫人,府中上下皆会以你为尊,以后家中之事也都交由你打理。明日见过皇上,我暂且先回营中,若你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添置,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这便是新婚当夜她的夫君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交代完后,他没有任何停留,甚至都没有再看她一眼,径自走出了房门。
她十五岁嫁他为妻,如今十七岁,整整两年,将军再也没有踏足过她的院子半步。
因此,当她醒来看到自己身边躺了个人的时候,她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目光缓缓往上,她逐渐看清了那个人的下巴,嘴唇,鼻子,眼睛,额头……每看一眼,心就不由地缩了一缩,终于她不可抑制地惊叫出声——躺在她身边的这个人,不是将军!
她这一嗓子,顿时把守门的丫鬟齐齐喊了进来,在看到夫人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后,两个丫鬟也吓得惊呼着出了院子。
完了。
当时秦依依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因为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怎么回事,甚至没来得及把悠悠转醒的男人从身边推开,她的夫君——将军大人便带着人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吓得哆嗦的丫鬟和一脸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宠妾。
看清了室内的景象,江景焱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夹杂着绝对的怒气,视线来回在二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了自己夫人苍白的脸上:“怎么回事?”
他看着她,秦依依当然知道他是在问她。可是怎么回事?她昨夜像往日一样入睡,一觉醒来便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床上出现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还用如此亲密的姿势与她躺在一起,又要她如何解释?
身旁的男人彻底醒了,连滚带爬地下了床,里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露出了大片结实的胸肌。他扑通一声跪在将军面前,惶恐道:“将、将军,属下昨夜喝多了,不知发生了何事,无意冒犯将军夫人,还请将军……”
“拖下去,军法处置。”江景焱的声音冷如寒冰,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
七月的天闷热异常,秦依依缩在被子里,却一点都不觉得热,整个人如同置身于冰窖之中,冻得彻骨的不仅是她的身子,还有她的心。
他是她的夫君,纵然他不喜欢她,入府两年,她始终将自己的一颗心放在他的身上,哪怕他纳了小妾,夜夜都宿在旁的女人身边,她依然敬他为夫,为他打理内宅,恪守本分。
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毫无防备,反应仅凭本能。她的身子她自己清楚,定是有人昨夜趁她睡着动了手脚,此刻才会提不上力气。但也仅仅是提不上力,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异常,因此她知道她的清白尚在。
可她知道,将军呢?泪眼朦胧地朝他望去,隔着一层薄雾,她都能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的厌恶。
是了,他本就不喜欢她,现下怕是该讨厌她了。
“你还有何话要说?”震惊过后,江景焱的心里难以抑制的起伏,握着拳的手松了又紧。
她百口莫辩。
他转身,面无表情地吩咐等候在门外的下人:“将夫人关进柴房,面壁思过,未经本将军允许,任何人不得探望。”
想着想着,秦依依的眼泪又没出息地流了出来。她自小娇生惯养,家境殷实,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事已至此,将军纵使不会像处置那个男人那样处置她,可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夫人,也算是当到头了。
本以为就算将军不喜欢她,只要她安分守己地留在府中,将军定有一日会为她所动,多看她一眼,届时她再努力当一个好妻子,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却不曾想,她与将军之间的缘分竟是如此短暂。尤其是他看她的最后一个眼神,让她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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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天色渐暗,江景焱坐在书房里,手执一卷兵书,一刻钟过去了,一页未翻。
不知过了多久,近身护卫王和走进来,一脸肃容道:“回禀将军,您要属下查的事情属下已经查到了。”
江景焱放下兵书,抬眸看他。
王和自小跟随在将军身边,上阵杀敌,侍奉左右,是将军仅有的亲信,光凭将军的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将军想问什么:“诚如将军所料,周达与番邦勾结已久,属下的密探回报称,早在三年以前,周达就曾出没过敌军军营。”
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将军的脸色,只见江景焱面色无异:“他现在如何了?”
周达,便是昨日轻薄将军夫人之人,王和皱了皱眉道:“一百军棍下去,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如今关在狱中,只怕……”
“通敌叛国,该死。”江景焱的神色略显不悦,他早有处置周达之心,无奈找不到证据,周达又是皇上亲封的副将,无缘无故处置怕往生非议,因此一直留他到现在,没想到……
“夫人呢?”江景焱突然问。
夫人平日里对他们不薄,王和于心不忍:“昨日起,夫人一直被关在柴房,滴水未进。将军,依属下看来,此事夫人也是受害者,夫人的品行将军不是不知道,断不会做出背叛将军之事,还望将军彻查此事,早日还夫人一个清白。”
连他的护卫都知道夫人不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他又怎会不相信她呢?只不过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处置周达的理由,这才不得不委屈她。如今周达已经罪证确凿,他当然不会再将她关在那种地方。想起昨日她看他的眼神,江景焱神色一凛:“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王和低下头:“夫人被关进柴房,府中的侍卫和丫鬟几乎已经传遍了。不过将军放心,此事只有府中的下人知道,尚无外人知晓。”
江景焱颔首,思考了一会儿,凝眉道:“让郭总管重新选一批丫鬟入府,现在的这些,赏她们一些碎银子,打发她们回乡吧。侍卫那里,就交给你了,信得过留下,信不过的派去镇守边关,十年内不得回京城。至于夫人……你亲自去送夫人回房,再让厨房做一些夫人爱吃的送过去。”
将军果然深明大义,王和连忙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正要离开,江景焱喊住了他:“等等,告诉夫人,本将军过会儿去看她。”
王和一愣,府中人人都知道将军是不喜夫人才一直冷落她,可将军刚才吩咐的一切,明明就都是为夫人打算的,难道在将军的心里,早已有了夫人?
王和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得有几分道理,怕夫人多受苦,前往柴房的脚步也快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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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和一走,江景焱也离开了书房,但他去的不是秦依依的院子,而是宠妾柳慧的住所。
他一踏进屋子,柳慧便笑盈盈地迎了出来:“将军来啦。”
江景焱站着不动,扫了一圈伺候的丫鬟,冷声道:“本将军与柳夫人有话要说,你们都下去。”
柳慧见他脸色不对,心里一惊,等丫鬟们都退下后,才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将军有何事要与我说?”
话音刚落,江景焱忽然扬手,在她的脸上落下一个巴掌,习武之人力大,纵使他有分寸已经收了几分力道,啪地一声脆响后,柳慧白皙光洁的脸颊上仍清晰地印上了一个掌印,五指清晰可见。
柳慧被打得跌坐在地上,捂着疼痛难忍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瞧着屹立如松的男人,眸中蓄泪,带着哭腔的声音我见犹怜:“将军为何要打我?”
为何要打她?事到如今她居然还有脸问他这个问题!他想了一夜,将昨日发生的事情都串了一遍。先是早上醒来她说要去院子里走走,她从来没有早起散步的习惯,当时他只当她是一时兴起,禁不住她百般撒娇,便陪着她一起出来。走到秦依依住的院子外时,向来不怎么喜欢秦依依的她居然破天荒地说要见见姐姐,他也应了。随后便看到本该留在她院子里的丫鬟跌跌撞撞地从秦依依的房里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失声尖叫。
当时他一心要借此机会处置周达,因此并未细想,可事后回忆起这些,只觉得毛骨悚然,若当时秦依依没有醒,想来等他们走进院子的时候,她那两个贱婢也会怂恿他进屋看到那一幕。
原来这一切,竟都是她的主意!
江景焱自知对她有愧,她曾在他受伤之时救过他,悉心照料了他几日,与她渐生情愫,他也曾答应会娶她为妻。可没等他履行诺言,皇上一而再地给他赐婚,他抗旨过一次,第二次皇上不知从谁的口中知道了她,竟然拿她威胁他,他不得不遵旨娶了秦依依。后来他将她带回府中,为了补偿她,除了将军夫人的身份,她想要的,他没有一样不为她寻来。
他自认为待她不薄,秦依依也从未为难过她,她在府中的日子,顺风顺水,比她原先的穷苦日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可她竟然还不知足,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对付他的夫人!让他如何不气?
此刻看到她假装无辜的眼神,江景焱怒火中烧,和她说话的声音再不复往日那般轻柔:“身为妾室,妄想陷害当家主母,这便是你该做的事情吗?”
字字严厉,不留情面,昔日情分皆因此事消磨殆尽。
柳慧一边摇头一边扑过去抱着他的腿狡辩:“将军,你误会我了,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昨日你也看到了,是她自己不知羞耻和男人睡在一起,我和你也是正好路过才瞧见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将军切莫信了小人之言冤枉我啊!”
还敢狡辩!江景焱用力挣脱她,柳慧顺势趴在了地上:“将军……”
“够了!难道你想让我喊人把那两个丫鬟带上来对峙你才敢承认吗?”江景焱厉声打断,不想再听她的任何妄辩之言。
为了不冤枉她,今早他已审过那两个丫鬟,她们也都已经招了是她教唆的。他原本看在夫妻情分上,本想再给她一次机会,只要她承认,他便饶了她这回,没想到她居然如此不识时务。
江景焱失望地转身:“本将军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从今日起,你便留在这里,静思己过。”
“不要,不要……”
对身后的呼喊置若罔闻,江景焱一踏出房门,就有两个侍卫上前将门关上,任凭柳慧在里面怎么使劲也打不开。
还没走出院子,突然一个人影急急地冲到他的跟前,王和跪在地上,失声道:“将军,夫人……夫人她……她去了……”
江景焱一个踉跄:“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