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清再仔细端详,发现不管是纸币还是铸币,上面都没有年号,铸币也没有中间的孔,与现行的钱币大相径庭。认真想了想,道:“大都督,钱币的中间没有孔,如何方便携带?还有,年号是没印么?”
程越道:“钱币中间无孔,目的就是不让来往的百姓大量使用钢币而多使用纸币,这样流通反而更为方便。至于年号,因为臣所制的钱并非奉旨承办,只是银行发行,所以不能印。倘若圣人下旨,以臣制的钱币为大宋正式的钱币,臣自当印上年号。”
谢道清陷入沉思之中。铸币之权为国之大权,私铸钱币是要灭族的。然而程越不同,他在他的特区里有独断之权,即使发行新币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因为确有必要。南宋历代,不知吃了多少无钱可用的苦,统一货币,势在必行,程越的做法是没错的,难就难在是否要以他制的货币为官定的式样。
一旦定下来,大宋的铸币权就会尽数落入程越手中,程越的权力会增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朝中百官皆要奔走门下。然而,既使她不许,程越造的钱币如此精美,又有程越的担保,一定可以迅速淘汰掉现存的各种货币,掌握事实上的铸币权。也就是说,不管她同不同意,对结果都没半点影响。
谢道清在心底长叹一声,所谓大势已成,便是这个意思么?
全玖和满朝文武皆心知肚明,程越先命吴浚打头阵,自己再突然使出铸币的杀手锏。以此为开端,即是大都督大权独揽之始!
好厉害的手段!
这是阳谋!
更是阴谋!
大都督出手了!
谢道清心里挣扎半晌,无计可施,禁不住望向两位丞相。谁知留梦炎和陈宜中双目半开半合,对身边这件大事置若罔闻。
谢道清只得点头道:“大都督可先试行,若不致混乱,朝廷当许之!”
程越波澜不惊地道:“臣遵旨。”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寻常之事。
群臣皆在心中嗟叹,大宋变法之始,即在此时!
程越没有回列,而是拱手道:“启禀两位圣人,臣还有一道奏章,是关于明年科举之事。”
程越的声音不大,听到群臣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
什么?!
大都督要对科举动手了!
除程党外,朝中上下无不惊骇难当,终于到了今天么?五经四书不再是唯一,大都督的书要列入科举了么?!
这可是从隋唐至今,前所未有的大变!
程越从容不迫地接着道:“臣以为,现行的科举已越来越不合时宜,只凭五经四书无法有效治理国家。必须文理并重,不拘一格地招揽人才。臣已下令特区从今年开始,在考试的内容中加入新学,而且会逐年提高新学的比例。为免大宋各地标准不一,陷于混乱,臣恳请两位圣人下旨,按照特区的考试办法同时更动。”
谢道清和全玖紧张到牙齿都在打战。程越在苏州下令考试选才的事情已传到临安,虽说具体方法不清楚,但他的新学列入其中早就板上钉钉。何况程越从刚入临安时即有言在先,朝中没人会觉得意外。
可是没想到程越这次一反常态,没有等苏州考试结束再说,而是直接要求朝廷改革科举。科举毕竟是国之大事,从隋唐以降奉行了几百年,难道要在自己的手中做出如此重大的变化么?
谢道清望向下面的大臣。朝中重臣几乎全是科举选拔的,不入三甲想做尚书都几乎不可能,所以他们对自己的科举出身异常重视。换句话说,他们尽是科举的得益者。然而,从留梦炎以下,全都一言不发。刘岊所领的众多御史平时动辄当朝弹劾,不畏权贵,此时也是若无其事。朝中程党更不待言,不用怀疑,此时若有人敢反对程越的意思,这些人就会蜂拥而上,绝对会把任何人置于死地!
程越已牢牢控制住了满朝文武,越发难以撼动!
谢道清暗自长叹。她明白程越的做法是正确的,可是她不想由自己来背负这个责任,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会不会责备她?而且此事公布之后,各地会有什么反应?骂程越估计没几个人敢,可对她有什么客气的?南宋读书人本来就讨厌女人垂帘听政,借机指桑骂槐她承受得住么?会不会因此留下千古骂名?
谢道清犹疑不定,与全玖交换了几次眼神,还是下不了决心。
程越站得如标枪一般,紧紧抿着嘴唇,满脸不可动摇的坚毅神情。
殿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自己将亲眼见证历史,太皇太后不管怎样犹豫,最后还是得同意。
谢道清在心中几番挣扎,深知难以拒绝程越的要求,喟然长叹道:“大学士意欲重整科举,哀家一介女流,不通此务,一切听凭大学士决断。大学士当慎之又慎,以千秋万世为念。”
程越曾被封为端明殿大学士,科举之事,程越以水陆大都督的名义插手当然不行,这个备而不用的端明殿大学士此刻便被搬了出来。
谢道清话音刚落,群臣即一阵骚动——新学大盛,大都督终于执掌朝政!
程越行礼道:“臣领旨谢恩。”谢恩后,程越依旧不退下,道:“臣还有一本。”
谢道清暗自心惊,程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接二连三地一本接着一本,又有什么事?
程越奏道:“臣在特区制定的新法经过一年多的施行,卓有成效,臣意欲推广至大宋全境,以免两地律法不一,遭人利用。大宋变法,臣愿一力承担!”
谢道清和全玖早知会有今天,倒也没有惊慌。程越的特区治理得有声有色,她们早就看在眼里,授命程越变法并不会让她们为难,而是应有之义。
留梦炎和陈宜中则在心中叫苦不迭。他们本以为程越不会这么快着手大宋变法,可是程越没有与他们商议,就突然奏请变法。如此一来,待变法开始之时,程越自会重用他手下的重臣,他们两个虽贵为左右丞相,依然会被架空,除非他们竭力为程越奔走。
然而,程越驭下极严,手下重臣多与他们不睦,他们如何能投靠得进去?待变法完成,他们的丞相还做得了么?在程越心目中,对他们两个和手下的群臣是如何安排的?
谢道清重重地清了清喉咙,道:“大学士欲变法图强,哀家皆应照准,特改端明殿大学士为集贤殿大学士,有劳大学士总领变法事宜,朝野上下,皆受节制!”
程越上前一步,深施一礼,沉声道:“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程越变法,一锤定音!
程越获封的集贤殿大学士的名号是有讲究的。宋朝大学士的品级分四层。
第一层是三馆秘阁学士,理论上宋朝该有三位宰相,首相在官称后加“昭文殿大学士”,次相加“监修国史”,末相则加“集贤殿大学士”。
第二层是翰林学士,只有在科举中考到进士高科的才可以担任,负责起草朝廷的各类文书。给皇帝起草文书的称内制,给丞相起草文书命令的称外制,也就是知制诰。程越因为没有经过科举,所以功劳再大也不可能做翰林学士。
第三层就是程越曾经受封的诸殿学士,分为“观文殿、资政殿、端明殿、保和殿”四种。大都为被罢相的宰相充任。这一层还有一个枢密直学士,由枢密院的高官出任,要稍逊四殿学士。
最后一层是诸阁学士(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显谟阁、徽猷阁、敷文阁、焕章阁、华文阁、定谟阁、宝章阁、显文阁),主要用来给受到重视宠信的大臣彰显身份,提高他们的文坛地位,实际作用不大。
程越之前是端明殿大学士,已属破例。但要从此主持变法的话,端明殿大学士就不够用了。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昭文殿大学士和监修国史已被留梦炎、陈宜中所领,那么越级加封程越为集贤殿大学士就是唯一的选择。有了这个头衔,程越虽不是宰相,也可以用类似宰相的名义发号施令,谢道清可谓用心良苦。
满殿群臣默默地看着程越将大宋的执政大权收入囊中,如此年轻的权臣,可谓空前绝后,大宋这艘大船在程越的带领下,将会驶向何方?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大都督治下,万事皆变,如果不能适应,立即便会被淘汰!
圣旨一道一道地下,每一道都堪称震惊天下,仅一日之间,程越便集朝政所有大权于一身,比之前的权臣贾似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事既定,谢道清忽觉有些疲乏,眼前也开始模糊不清,勉强支撑着道:“散朝吧,哀家要回去休息一下。”
程越见谢道清脸色不对,急忙挥了挥手,让群臣退下,自己上前扶住谢道清,低声道:“母后头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