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是一个孤老头子,是我的同乡,也是一个被人们称为“疯子”的人。
小的时候,我也和别人一样,追在三叔身后喊他“疯子”!
三十多年前,我刚成为检察机关工作人员不久。
一心想做出点成绩的我,主办的第一个大案要案,犯罪嫌疑人就是三叔。
穿着全新配发的检察制服的我,手里夹着刑事卷宗,独自走在监狱大楼幽深昏暗的甬道里。
我又一次来到第一监狱,正是为了探视三叔。
虽然我步伐坚定,可内心却有些莫名复杂。
※※※※※※
“曾建国,人称曾疯子,男,1926年出生,初中文化,户籍所在地S省C市J县桥镇海井乡葫芦坝村四组。该犯罪嫌疑人曾于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入朝作战,随后因伤回国治疗,两年后正式复员,回乡务农,至今独居未婚。”
“1978年9月9日,该犯罪嫌疑人将一名活婴,抛投至沱江葫芦坝河湾段的江中,随后被激流卷走。事发现场有13名当地居民作证,该事件属实。在第一犯罪现场东南100米处,找到曾用于包裹幼婴的棉质襁褓。”
“该幼婴身份不详,经过对事发周边100公里范围常住人口的逐户排查,未查证幼婴身份,疑为曾建国从外地拐带幼婴或为弃婴。”
“该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犯罪嫌疑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经C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刑事庭司法审判,因罪行社会影响极大,判处犯罪嫌疑人死刑,报请省高院刑事庭核准执行。”
简单的卷宗,蹊跷的案情,虽然证据链有所缺失,但犯罪事实再清楚明晰不过。
现在的三叔,正在这所监狱里,等待着接受死刑的到来。
※※※※※※
当我走进监狱的时候,在陈旧的监舍里,一扇小小的铁门也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曾建国——曾疯子,有人探视!赶紧收拾好出来!”
黑黢黢的监舍里,穿着陈旧的军绿色外套的曾疯子,盘腿坐在单薄的床榻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嘴里正默默地念叨着什么。
听到狱警的传唤声,曾疯子停下了呢喃絮语,用手将头发由前向后拢了拢,感觉一下子从金毛狮王的发型,变成了顺肩披风。
慢慢从监舍的床榻下了地,曾疯子穿好解放鞋,站在门边,等待狱警给他扣好手铐脚镣,才蹒跚地走出了监舍。
狱警一前一后地裹胁着曾疯子,走在监舍的甬道里。
跟在后面的狱警,看着眼前犯人的背影,脸上还露出了一种嫌恶的神情。
这次的探视是在审讯室里进行的。
屋子中间有一道铁栅栏与犯人相隔于两侧。
铁栅拦的左侧是一张长木桌子,两把椅子,另一侧只有一张铁制的审讯椅,与水泥地面连在了一起。
整个审讯室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简单粗暴。
曾疯子坐在栅栏另一侧的椅子上,眼神中看不到一丝疯狂,也没有死刑犯在临刑前的惊慌失措,或者绝望哀嚎的样子。
狱警并没有除去他手上的铐子,中间的链子被扣在了铁桌上的锁环里。
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三叔看了许久。
三叔也没有看我,低垂的目光看着眼前桌面的锁环,嘴里似乎还在呢喃着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仍然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他说什么?”
我转过脸看了一眼狱警问道。
“好像是在念咒语,或者是某种经文吧?!”
站在我身后的狱警回答说。
“他平时就这样,按点吃饭,按点睡觉,有时也能好好说话!鬼知道他是真疯子,还是假疯子!”
另一位狱警也接口说道。
“李国立,别这样说,他是不是疯子轮不到我们说什么,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先前说话的狱警提醒了一句。
“我不就随便说说嘛!还不是为了回答这位检察同志的问题。得了,我什么也不说了!”
另一位李姓狱警小声地辩驳了几句。
我不再理睬两位狱警同志的聒噪,向三叔打招呼道:
“三叔,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小木头。”
沉默了半晌的三叔,终于停下了嘴里的呢喃,抬起头来看着我。
仿佛触动了某种开关,又像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涟漪,三叔的眼神不再木然无神,而是有些清亮了起来。
“啊!小木头,你又来看我了!”
看起来完全清醒的三叔,开始向我打起了招呼。
“我看他一点都没有人们传的疯样,他不是装疯,他是卖傻!”
李姓狱警又在我的背后咕哝,我没有理他。
“三叔,你还好吧?”
我向三叔问道。
“还好!嘿嘿!还好!嘿嘿!”
三叔有些傻呵呵地,但至少算是正常交流。
“三叔,你的案子,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照例问上了一句。
“没啥补充的!没啥补充的!”
三叔脸上的表情没变,依然有些傻傻地,让人分不清状况。
“三叔,你的案子,如果没有其它补充证据,获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三叔,你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我认真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刻意强调了一下。
虽然事实和证据就摆在眼前,案子也是我亲手办的,可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小就认识的三叔,会是一位残害幼婴的刽子手,人们眼中的恶魔!
“呵呵!没啥好说的,这是命!”
三叔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
“三叔,为什么?”
我还是希望找到原因。
三叔没有再回答我,反而盯着我看了半晌。
半晌之后,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三叔脸上的神情严肃了起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小木头,你信命吗?你相信神吗?”
三叔又终于开口说道。
“啊!——呃?——”
沉默中的我,对三叔的问话感到十分突兀。
我开始怀疑,三叔的精神是不是真有点不正常了。
看到我的反应,三叔却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很正常,不是疯子!”